霍延的目光與我無聲地交匯。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我清晰地看到了與自己心中同樣的了然，還有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

呂布那副失魂落魄、又強作鎮定的模樣，實在太過鮮明。

李蓄重新端起陶杯，慢悠悠地啜飲著，花白的山羊胡子隨著他咀嚼的動作微微顫動。

他那雙總是透著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卻閃爍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近乎促狹的光芒，仿佛看了一場極其有趣的折子戲。

最坐不住的還是魏續。

他看看姐姐那副含羞帶怯、面若桃花的模樣，又看看呂布消失的方向，小臉皺成一團，一會兒像是擔憂得眉頭緊鎖，一會兒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忍不住往上咧，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容，隨即又趕緊板起臉，一副苦大仇深的糾結表情。

霍母輕輕拍了拍阿鸞的手背，打破了這微妙的沉默，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煦，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

“好了，一場虛驚。奉先這孩子，帶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就是行事…風風火火了些。”

她轉向霍延和我，笑容重新綻開，“延兒，寧兒，菜都要涼了，快些動筷。

阿鸞，嘗嘗這新麥蒸的餅，居延水土好，麥子格外香甜。”

宴席重新開始，觥籌交錯，笑語晏晏。

然而，有什么東西，就在呂布那莽撞的一撞、失神的一瞥之間，悄然改變了。

那滿地狼藉的沙果、碎裂的瓷片、散落的銀針，連同呂布離去時帶起的勁風，都在秋日的暖陽下，無聲地昭示著一個迥異于往日的居延，正掀開它新的一頁。

呂布變了。

這變化并非驚天動地，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漣漪悄然擴散，讓熟悉他的人都感到一絲新奇，甚至…好笑。

他依舊是那個虎威營的“活閻王”。

校場上，操練新兵的呼喝聲震天響，他策馬在隊列間穿行，目光如電，稍有懈怠便是一記毫不留情的鞭影，或是罰以令人腿軟的負重奔襲。

士卒們私下里齜牙咧嘴，哀嚎著“呂閻王”名不虛傳，軍醫營里因訓練扭傷、挫傷甚至輕微骨裂的士兵，數量依舊可觀。

軍醫們私下嘀咕：“呂軍侯練兵，簡直是在給咱們源源不斷地送‘活計’！”

然而，訓練間隙，當那震天的呼喝聲暫時停歇，呂布便時常陷入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靜謐。

他會靠在校場邊緣的木柵欄上，頭盔夾在腋下，額發被汗水浸濕，一縷縷貼在飽滿的額角。

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失了焦點，定定地望著遠處居延澤的方向，或是將軍府后園那片屋脊的輪廓。

偶爾，一絲極其罕見的、近乎傻氣的笑容會爬上他的嘴角，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可下一次休憩，那放空的眼神和嘴角可疑的弧度又會重現。

這情形，被心細如發的小婢秋穗撞見過好幾次。

她悄悄告訴我時，圓圓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小姐，您是沒瞧見！呂軍侯那么大個人，站在那兒傻笑，可嚇人了！還有一次，”她壓低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興奮，“我去南市給醫坊買新到的茜草，遠遠瞧見呂軍侯騎著馬，在賣釵環脂粉和綢緞布匹的攤子那邊…繞圈子！”

“繞圈子？”我正整理著新曬干的甘草，聞言動作一頓。

“是呀！”秋穗用力點頭，模仿著呂布的樣子，板著臉，眼神卻飄忽不定，“就在那些攤子旁邊，騎著馬，慢吞吞地踱來踱去。那眼神兒，一會兒瞟瞟人家姑娘用的簪花，一會兒又瞅瞅那些花花綠綠的料子，眉頭皺得死緊，好像在看什么天書戰陣圖似的！挑挑揀揀半天，最后好像啥也沒買，又騎著馬跑了。那樣子，笨手笨腳的，跟他平時在校場上可太不一樣了！”

我忍不住莞爾。腦海里浮現出呂布那九尺昂藏的身軀，擠在滿是釵環脂粉、綾羅綢緞的攤位間，一臉茫然又強自鎮定的模樣。那畫面，確實充滿了奇異的反差。

這反差，在我新開的“寧濟坊”外，更是每日上演。

寧濟坊，是我向霍延提議所設。位置就在南市邊緣，靠近流民聚集的西城。

幾間夯土為墻、茅草覆頂的敞亮屋子，圍著一圈疏朗的竹籬笆。

這里專為居延城及周邊的平民百姓診治，尤重婦人與孩童。

藥香彌漫，孩童的啼哭聲、母親的安撫聲、康復者的道謝聲交織在一起，雖嘈雜，卻充滿了生機。

阿鸞自那日家宴后，便常來寧濟坊幫忙。她性子沉靜，又極有耐心，尤其擅長安撫那些哭鬧不休的病童。

她會用溫柔的聲音講些關內的趣事，或是哼唱幾句婉轉的小調，常常能讓煩躁的孩子安靜下來，乖乖配合診治。

她穿著素雅的衣裙，在病榻間穿梭，像一縷柔和的風。

于是，寧濟坊那圈并不算高的竹籬笆外，便多了一道固定的風景。

呂布，這位虎威營的軍侯，巡城戍衛的悍將，開始頻繁地“路過”此地。

他通常騎著那匹神駿異常的黑馬，一身鐵甲在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腰挎長刀，氣勢迫人。

他會在距離醫坊十幾步外的土路上勒住馬韁，裝作巡視城防的模樣，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穿透稀疏的竹籬縫隙，牢牢鎖定在那個忙碌的月白色身影上。

那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他高大的身軀在馬上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軍侯的威嚴儀態，可只要阿鸞的身影稍有移動，他的脖子便會不自覺地跟著轉動，肩膀微微前傾，像一頭屏息凝神、鎖定獵物的豹子。

有時阿鸞抱著哭鬧的孩子輕聲哄慰，他眉頭便會不自覺地擰起，仿佛那哭聲驚擾了什么；有時阿鸞展顏一笑，他那張線條冷硬的臉上，唇角也會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一下。

這笨拙的偷窺，成了寧濟坊外公開的秘密。醫坊里的婦人們起初還有些畏懼，后來便也習以為常，甚至帶著幾分善意的打趣。

有大膽的婆子會隔著籬笆喊：“呂軍侯，又來巡城啊？今日坊里太平著哩！”

呂布便會略顯僵硬地點點頭，含糊地應一聲，目光卻依舊黏在阿鸞身上，耳根微微發紅。

直到那一日。

阿鸞正幫一個咳嗽不止的小童拍背順氣，我在一旁寫著藥方。呂布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又出現在籬笆外。

他似乎猶豫了很久，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翻身下馬，大步走到籬笆邊。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只是遠遠看著，而是隔著稀疏的竹竿，從懷里掏出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色絹帛。

“魏…魏姑娘！”他的聲音比平時洪亮許多，帶著點刻意為之的鎮定，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引得坊內不少人側目。

阿鸞聞聲抬起頭，看到籬笆外鎧甲鮮明的呂布，臉上飛起兩朵紅云，抱著孩子的手微微收緊，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呂布深吸一口氣，隔著籬笆，將那方絹帛遞了過來。

他的手指骨節粗大，布滿習武留下的厚繭，捏著那方柔軟的絲絹，動作竟顯出幾分笨拙的輕柔。

“這個…給你！”他簡短地說，目光灼灼地盯著阿鸞，仿佛在完成一項比沖鋒陷陣更重要的任務。

阿鸞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下孩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籬笆邊，遲疑地接過了那方絹帛。

她輕輕展開，目光落在絹帛上。

我恰好站在她身側，視線也掃了過去。

素白的絹面上，墨跡濃重，字跡算不上漂亮，卻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工整，透著一股子執拗的力道：

關山月冷照孤鴻，

塞上風疾掠青驄。

忽見幽蘭生庭內，

冰心一片寄長空。

落款處，是端端正正的兩個字：奉先。

詩意直白，甚至有些笨拙，如同他這個人。

前兩句是邊塞軍旅的蒼涼，后兩句…那“幽蘭”的比喻，那“冰心一片”的直抒胸臆，卻透著一股子莽夫筆下罕見的、近乎笨拙的真摯。

尤其是“奉先”這個落款，將他平日里那份驕狂桀驁收斂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個鄭重其事的名字。

阿鸞的目光在那“奉先”二字上停留了片刻。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如同受驚的蝶翼。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許是家宴那日他闖進來時狼狽又失神的模樣，或許是這些天在籬笆外那笨拙而執著的守望。

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如同初春冰裂，猝不及防地在她唇邊綻開。

“噗嗤…”

一聲極輕的笑聲逸出唇瓣，如同玉珠落盤。

隨即，她似乎意識到失態，連忙用絹帕掩住了口，可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卻已漾滿了盈盈的笑意，臉頰上的紅暈更盛，如同天邊最美的霞彩。

呂布隔著籬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這展顏一笑。

剎那間，他那張棱角分明、慣常帶著冷厲的臉上，如同被暖陽瞬間照亮。

一種巨大的、純粹的喜悅沖垮了他所有的偽裝，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笑容燦爛得近乎傻氣。

他下意識地抬手撓了撓自己汗濕的鬢角，發出幾聲低沉而滿足的“嘿嘿”笑聲，高大的身軀在陽光下，竟顯出幾分手足無措的憨態來。

一切，盡收我的眼底。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飛遍了虎威營，又蔓延到整個居延軍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連霍校尉都敢硬碰硬的呂布呂奉先，栽了！

栽在了新來的、雁門魏家那位溫柔似水的表小姐手里。

這消息落到魏續耳朵里，不啻于晴天霹靂。

魏續這幾日臉上那點賊兮兮的偷笑徹底沒了蹤影，只剩下濃濃的陰霾和煩躁。

他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小狼，在營房里焦躁地踱來踱去，把地板踩得咚咚響。

“憑什么啊？”他猛地一拳捶在矮幾上，震得陶碗跳了跳，“那個呂布！他算哪根蔥？一個來路不明的莽夫！仗著能打，在營里橫著走也就罷了，現在居然敢打我阿姐的主意？他配嗎？”

同帳的袍澤被他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勸：“續哥兒，消消氣。呂軍侯…本事是有的，人也…挺精神的。”

“精神？那是蠻橫！”魏續梗著脖子，一臉的不服氣，“你看看他那樣子！整天板著張閻王臉，看誰不順眼就吼！練兵練得兄弟們骨頭都要散架！他懂什么叫溫柔體貼？懂什么叫詩書禮儀？我阿姐是什么人？那是正經的雁門魏家閨秀！從小知書達理，姑母都說她性子嫻靜，將來要配個溫潤君子！怎么能跟這種…這種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扯上關系？”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呂布礙眼。

這不僅僅是阿姐的終身大事，更關乎他魏續的臉面！

霍延校尉，那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服氣；李蓄長史老謀深算，他也認；高順沉穩如山，曹性箭術通神，他都敬重幾分。

可這個呂布，憑什么后來居上？就因為能打？

要是連呂布這種人都能成了他姐夫，以后在營里，他還怎么抬得起頭？豈不是要被那群家伙笑死！

一股無名邪火在魏續心里越燒越旺。不行，絕不能讓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