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續眼珠一轉,主意便打到了姑母魏瓔珞身上。
對,姑母!阿姐最聽姑母的話,姑母也最疼阿姐,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阿姐跳進火坑!
他找了個休沐的日子,換下戎裝,特意穿了身干凈的布衣,一溜煙跑回了將軍府后宅。
魏瓔珞正在小佛堂里念經,檀香裊裊,氣氛寧靜。魏續收斂了臉上的急躁,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
“續兒來了?”魏瓔珞放下手中的佛珠,溫和地看著他,“在營里可還習慣?你阿姐方才還念叨你呢。”
“姑母!”魏續湊上前,臉上堆起憂心忡忡的表情,壓低了聲音,“侄兒今日回來,是有件要緊事,不得不跟您說說…是關于阿姐的。”
“哦?”魏瓔珞眉梢微挑,示意他坐下說。
魏續沒有坐,反而蹲在姑母膝前,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姑母,您知道最近…營里都在傳什么嗎?都在傳那個呂軍侯…呂布!他對阿姐…他…他存了非分之想!”
魏瓔珞神色不變,只淡淡“嗯”了一聲,端起手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
魏續見姑母反應平淡,有些急了,語速加快:
“姑母!您可別不當回事!那呂布是什么出身?咱們都不知道他的根底!說是并州來的,可誰知道他以前干過什么?您看他那樣子,粗魯暴躁,動不動就吼人,在校場練兵就跟閻王索命似的!阿姐性子那么柔順,要是真…真跟了他,日后豈不是要天天受氣挨吼?萬一他發起火來,動起手…侄兒都不敢想!”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了阿姐在呂布拳腳下瑟瑟發抖的模樣:
“姑母,您可得為阿姐做主啊!不能讓她被那莽夫的花言巧語給騙了!阿姐是咱們魏家的掌上明珠,理應配個知書達理、家世清白的君子!呂布?他連給阿姐提鞋都不配!他只會打打殺殺,阿姐跟著他,能有什么好日子過?肯定是要受苦的!”
魏瓔珞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魏續說得口干舌燥,眼巴巴地望著她時,她才緩緩放下茶盞,目光平靜地落在魏續臉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沉穩:
“續兒,你阿姐的事,姑母心里有數。呂布此人,是莽撞了些,性子也烈。不過…”
她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深邃,“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聽傳言。你關心阿姐,這很好。但此事,姑母自有主張。你先回營去吧,用心當差。”
魏續被姑母這四兩撥千斤的話堵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被魏瓔珞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了。
他只得悻悻地行禮告退,心里像揣了只亂竄的兔子,又是擔憂又是憋悶。
魏續的告狀,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魏瓔珞那里似乎并未掀起預期的波瀾。
然而,這風終究還是吹到了呂布耳中。
呂布得知魏續竟跑到霍母面前編排自己“出身不好”、“粗魯暴躁”、“配不上阿鸞”,一股邪火“騰”地就竄上了頂門心。
他捏緊了拳頭,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若是按他平日的脾氣,早就沖過去揪著魏續那小子,讓他知道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什么叫“配不上”?
可就在他怒發沖冠,要去找魏續“理論”的當口,腦海里驀地浮現出阿鸞那張溫婉清麗、帶著羞怯笑意的臉龐。
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仿佛帶著無聲的懇求,瞬間澆熄了他大半的怒火。
為了阿鸞…不能動手。
呂布深吸了幾口氣,硬生生將那股沸騰的暴戾壓了下去,臉色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怒獸,在營房里焦躁地踱步。魏續那小崽子不足為懼,可霍母的態度…這才是關鍵!
他呂布天不怕地不怕,可阿鸞敬重這位姑母,他不能不顧忌。
怎么辦?
呂布的目光在營房里掃視,最終落在了角落里幾個哼哼唧唧、鼻青臉腫的士兵身上。
那是今日訓練對戰時下手重了些的“成果”。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對,找她!那個總能看透人心、說話又管用的張醫令!
呂布二話不說,立刻點起那幾個傷兵,帶著一股風雷之勢,直奔軍醫營。
軍醫營里藥氣彌漫,我正伏案整理著新一批傷患的脈案。
門簾被猛地掀起,帶進一股勁風。呂布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陽光被他遮去大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身后跟著幾個齜牙咧嘴、互相攙扶的傷兵。
“張醫令!”呂布的聲音如同悶雷,震得營帳嗡嗡作響。
他大步走進來,鐵甲鏗鏘,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這幾個兄弟訓練時不小心掛了彩,勞煩您給看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營帳內,似乎在確認是否有閑雜人等。
我放下手中的竹簡,示意一旁的醫士先帶傷兵去處理。
待那幾人被扶走,營帳內只剩下我和他時,呂布臉上的急切和刻意為之的“公事公辦”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混合著焦躁與求助的神情。
他往前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那粗獷的聲線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張醫令!你得幫幫我!”
我抬眸看他,平靜地問:“呂軍侯所為何事?”
呂布眉頭擰成了疙瘩,那張英俊而充滿力量感的臉上,此刻竟顯得有些愁苦:
“魏續那小子!他…他在夫人面前告我的黑狀!說我出身不明,性情暴虐,配不上他阿姐!說我阿鸞日后跟著我,定要受苦!”
他越說越氣,拳頭又捏緊了,腮幫子咬得死死的,“我…我真想揍那小子一頓!可為了阿鸞…我忍了!”
他喘了口氣,眼神緊緊盯著我,帶著一種孤狼般的執著:
“張醫令,你是明白人!你說,我該怎么辦?如何才能讓夫人…讓霍夫人點頭?”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近乎蠻橫的直白,“我呂布行事,向來直來直去!可這事…比打仗破陣難多了!”
看著眼前這頭為情所困、暴躁又無措的猛虎,我心中了然。
魏續的告狀,果然觸到了他的痛處,也逼得他不得不正視阿鸞背后那位真正的主心骨。
我沉吟片刻,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竹簡冰涼的邊緣。
呂布的急躁幾乎要從他身上溢出來,像燒沸的水。
他需要的是一個明確的靶子,一個可以傾盡全力去攻克的目標。
“呂軍侯,”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魏續年少氣盛,言語或有偏頗,你不必太過介懷。他終究是阿鸞的親弟,關心則亂。”
呂布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但最終還是耐著性子聽下去。
“至于夫人那里…”我迎上他急切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指出,“阿鸞姑娘的父親,也就是魏續的父親,早年戰死沙場,為國捐軀。阿鸞姐弟,是夫人看著長大的。長姐如母,夫人待阿鸞,視如己出。她最在意的,絕非什么虛無縹緲的家世門第。”
我頓了頓,看著呂布眼中閃過一絲恍然,繼續道:
“她所求的,不過是阿鸞終身有靠,平安喜樂,不受委屈,不受欺凌。魏續所言,無論真假,終究是觸到了夫人心中最深的關切——她怕阿鸞所托非人,怕她重蹈其父早逝、其母孤苦的覆轍。”
呂布眼中的困惑和急躁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和思索。
他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不在魏續,不在出身,甚至不在他呂布脾氣的好壞。問題的核心,在霍母魏瓔珞那顆護犢情深的心上。
他需要面對的,不是一場需要刀劍解決的戰斗,而是一位姑母對侄女終身幸福的審視與托付。
“我明白了!”呂布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光芒,“多謝張醫令指點!我這就去求見夫人!”
他朝我重重一抱拳,甲葉鏗鏘作響,轉身便走,高大的背影帶著一種一去不回的壯烈。
將軍府的后堂,檀香的氣息比佛堂更淡些,混合著幾案上新鮮瓜果的清甜。
霍母魏瓔珞正與我閑話家常,說的多是寧濟坊里那些孩子的趣事。
她眉眼間帶著溫和的笑意,手中一枚玉簪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青瓷碟里的葡萄。
“寧兒,你這醫坊開得好,積德行善。阿鸞那丫頭,自打去了你那兒,氣色都好了許多,人也開朗了些。”霍母的聲音帶著贊賞。
我正要答話,門外陡然響起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如同戰鼓擂響,由遠及近,打破了后堂的寧靜。
緊接著,便是霍忠那刻意拔高、帶著阻攔意味的聲音:
“呂軍侯!軍侯!夫人正在…您不能…”
“讓開!我有要事求見夫人!”呂布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
門簾被一只骨節粗大、布滿厚繭的手猛地掀開!高大的身影挾著一股風塵仆仆的氣息,轟然闖了進來!
依舊是那身玄色鐵甲,肩甲猙獰,腰挎長刀,仿佛剛從廝殺的戰場上歸來,周身還蒸騰著未散的煞氣與汗水的味道。
他大步流星,徑直走到堂中,對著端坐主位的魏瓔珞,單膝轟然跪地!
“咚!”
沉重的膝蓋砸在青磚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震得幾案上的杯碟都微微晃動。
他這一跪,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沙場男兒特有的、斬釘截鐵般的決絕。
魏瓔珞手中的玉簪停在了葡萄上,臉上的溫和笑意瞬間斂去,目光沉靜如水,落在呂布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我坐在下首,亦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力量感的闖入所懾,呼吸微微一滯。
“夫人!”呂布抬起頭,聲音洪亮,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沙場磨礪出的鐵血鏗鏘,更有一種孤狼鎖定目標般的執著。
他目光灼灼,直視著魏瓔珞,沒有絲毫閃躲。
“這些,”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腳邊——那里不知何時已放著一個粗布包裹。
包裹攤開一角,露出里面幾樣東西:一枚森白鋒利、足有小兒巴掌長的巨大狼牙;一張毛色雪白、毫無雜色、在堂內光線映照下流轉著淡淡銀輝的狐貍皮;一柄刀鞘古樸、柄纏牛筋的異族匕首;最后,則是一面邊緣略有凹陷變形的青銅護心鏡,鏡面中央,赫然深深嵌著一枚已經銹蝕發黑的斷箭箭頭!那箭頭幾乎穿透了鏡背,險之又險!
“——是我呂布的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