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著那枚猙獰的狼牙,聲音斬釘截鐵:
“這是我初到居延時,澤北狼群襲擾人畜!我帶人進山獵的!最大那頭頭狼的牙!”
仿佛還能聞到那夜山林的血腥與狼嚎。
手指移向那雪白無暇的狐皮:
“這是今年春播,在葫蘆口外巡邊時,追了三天三夜才獵到的白狐貍!毛色最好!給阿鸞做圍脖御寒!”
風餐露宿的艱辛,只為了那一抹純凈的溫暖。
再指向那柄匕首:“這是上月奔襲禿發部一個小部落,砍了他們的百夫長繳獲的!不是值錢玩意兒,但…”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種血腥的悍勇,“是我親手砍的!”刀鋒飲血,只為證明他的勇武足以守護。
最后,他重重地指向那枚鑲嵌著斷箭的護心鏡,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撕裂空氣般的決絕與后怕:
“這個!是鮮卑前鋒,用漢家軍弩射向我的箭!箭頭就釘在這鏡子上!要不是它,我呂布早就交代在護商路上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的響聲,眼神如同燃燒的火焰,死死盯著那枚斷箭:
“是它替我擋了閻王爺的帖子,讓我活到今天,能遇見阿鸞!”
堂內一片死寂。只有呂布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
那面嵌著斷箭的護心鏡,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散發著冰冷而殘酷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那一刻的生死一線。
它不再只是一塊護具,而是一道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的烙印,一份用命換來的“活著”的證明。
呂布的目光從護心鏡上移開,再次灼灼地投向魏瓔珞,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狂傲,只剩下一種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擲的懇求:
“夫人!我呂布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可我知道,這條命,是老天爺給的機會!讓我能遇見阿鸞!我…”
他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似乎在積蓄著全身的力氣,最終,那誓言如同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帶著千鈞之力,砸在青磚地上:
“——我呂布在此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定護阿鸞周全!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若違此誓,天誅地滅,萬箭穿心!”
最后一個字落下,堂內落針可聞。呂布依舊單膝跪地,高大的身軀繃得筆直,如同一尊等待最終審判的鐵鑄雕像。
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燃燒著熾熱火焰又帶著孤狼般懇求的眼睛,死死地看著魏瓔珞。
魏瓔珞端坐著,手中的玉簪不知何時已放回碟中。
她臉上慣有的溫煦與沉靜消失了,目光深沉如古井,久久地凝視著地上那幾樣“聘禮”——猙獰的狼牙,純凈的狐皮,染血的匕首,還有那面嵌著致命斷箭、救了他一命的護心鏡。
檀香的氣息在凝滯的空氣里絲絲縷縷地飄散。
許久,久到呂布挺直的脊背都開始微微發僵,魏瓔珞才緩緩地、極輕地吸了一口氣。
她沒有立刻看呂布,反而將目光轉向了我,那眼神復雜,帶著一絲征詢,一絲難以言喻的嘆息,最終化為一種塵埃落定般的了然。
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只是對著依舊跪在那里,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等待最終判決的呂布,極其平淡地、聽不出喜怒地開口:
“起來吧,奉先。”
將軍府的書房,彌漫著松墨與陳舊竹簡的氣息。
霍延剛剛送走幾批處理屯田事務的吏員,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推門進去時,他正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懸掛的巨幅居延輿圖前,目光凝在葫蘆口以北那片代表著沙磧的空白區域。
“阿寧?”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看到是我,眼中自然而然地漾起暖意,那份疲憊也悄然隱去,“怎么過來了?寧濟坊那邊不忙?”
“剛得閑?!蔽易叩剿韨鹊陌笌着?,目光掃過上面堆積的簡牘,“葫蘆口那邊,禿發部游騎還沒消停?”
霍延搖了搖頭,走到我身邊,很自然地拉過我的手,指尖帶著薄繭,溫熱而有力。他拉著我在旁邊的軟墊上坐下,才道:
“小股騷擾,李長史說得對,意在試探和滋擾搶收。已加派了人手,也令沿澤村落加強戒備。呂布前幾日帶人又去巡了一圈,頗有震懾?!?/p>
他說到呂布的名字時,語氣微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家伙,最近倒是安分守己得很?!?/p>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穩定力量。
“他去找過夫人了?!蔽逸p聲道,將呂布闖入后堂,以狼牙、狐皮、匕首,尤其是那枚嵌著斷箭的護心鏡為“聘禮”,立下重誓求娶阿鸞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霍延安靜地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最終化為一聲低沉而愉悅的輕笑。
他屈起手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眼神里滿是了然與促狹:“我猜到了。自那日家宴后,他看阿鸞表姐的眼神就不對勁。這幾日更是魂不守舍,連高順都跑來跟我嘀咕,說呂布那小子是不是中了邪?!?/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認真而溫和,“阿鸞表姐…她待呂布如何?我瞧著,似乎并不厭煩?”
“何止是不厭煩。”我想起阿鸞看著呂布那首笨拙情詩時忍俊不禁的笑靨,想起她接過那束蔫巴巴的野花時眼底的柔軟,還有這些日子呂布在籬笆外守望時,她看似不經意、實則總會悄悄放慢的腳步,“魏姐姐…是心動了。”
霍延的眼中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彩,那是一種為親人感到由衷喜悅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大腿,朗聲笑道:“好!好!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站起身,在書房里踱了兩步,身姿挺拔,意氣風發,“阿鸞表姐自小在雁門長大,性子嫻靜,吃了不少苦。姑母帶她來居延,也是希望能尋個好歸宿。呂布此人,雖出身草莽,性子也烈,但赤誠勇武,重情重諾!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他能真心待阿鸞,阿鸞也屬意于他,此乃天作之合!”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我,眼神灼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樁婚事,我來主婚!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讓整個居延城都沾沾這喜氣!也讓那些禿發部的崽子們看看,我居延兒郎,有血性,更有情義!”
他走到書案后,鋪開一方素帛,提起筆,墨汁飽滿:“我這就給雁門老家寫信,稟明此事。再讓張汛那胖子,把他壓箱底的好綢緞都拿出來!還有澤里新捕的魚,新釀的酒…”
他一邊說,一邊運筆如飛,字跡遒勁有力,帶著主人此刻飛揚的心情。
窗外,秋陽正好,將書房映照得一片明亮溫暖。霍延挺拔的身影立在光中,專注地書寫著。
我看著他側臉堅毅的線條,聽著他絮絮叨叨安排著婚禮的細節,心中被一種巨大的、溫熱的暖流填滿。
為阿鸞和呂布高興,也為眼前這個雷厲風行、又細心妥帖的男人。
只是,當目光掠過他奮筆疾書的手,掠過他因喜悅而格外明亮的眼眸時,心底深處,那絲一直存在的、對呂布性格深處那份暴烈與不確定的隱憂,又悄然浮起。
這頭為愛暫時收斂了爪牙的猛虎,未來是否能永遠將那份赤誠,溫柔地給予阿鸞?
這擔憂如同投入暖流中的一粒微冰,轉瞬即逝,卻留下一點清晰的涼意。
霍延似乎察覺到了我片刻的沉默,停下筆,抬眼看我。他的眼神依舊明亮,卻多了一絲深邃的探詢,仿佛能看進人心底。
“怎么了?”他問,聲音低沉柔和。
我搖搖頭,將那份隱憂壓下,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沒什么,只是覺得…真好。”
我走上前,輕輕撫平他因激動而微微卷起的袖口,“魏姐姐有了好歸宿,你也能放心了。”
霍延放下筆,大手覆蓋住我的手背,他的掌心滾燙,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沒有追問,只是深深地看著我,那目光如同暖陽,一點點驅散我心底殘留的那絲涼意。
他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承諾:
“寧兒,再等三年?!?/p>
居延城的深秋,被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禮點燃了。
霍延說到做到。將軍府一聲令下,整個居延城如同一架精密的機器,轟然運轉起來。
張汛主管的市舶司幾乎搬空了庫房里所有壓箱底的好貨色:從關內千里迢迢運來的、鮮艷如火的蜀錦,輕薄如云的吳綾,還有西域商隊帶來的、閃爍著神秘光澤的異域織毯,流水般送入將軍府。
南市里,平時難得一見的各色食材堆積如山,居延澤里最肥美的鮮魚一船船運來,新釀的粟米酒香氣彌漫了整條街道。
城中的巧手婦人們被召集起來,日夜趕制著嫁衣和裝飾用的彩綢。
將軍府內外早已張燈結彩。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連成一片喜慶的海洋。
嶄新的朱漆大門敞開,門楣上纏繞著碧綠的松枝和怒放的秋菊。
府內回廊處處懸掛著五彩的紗幔和精巧的繡球,連庭院里那幾棵老胡楊樹,也被細心地系上了紅綢,在秋風中輕輕招展。
婚禮定在黃昏時分,依古禮“昏禮”而行。
我作為阿鸞的閨中密友和半個“娘家人”,一早便到了她暫居的東廂閣樓。
這里也被布置一新,紅燭高燒,暖意融融。
阿鸞身著大紅的嫁衣,那衣料是張汛壓箱底的極品蜀錦,色澤正紅如烈焰,上面用金線盤繞繡著繁復精致的鸞鳳和鳴圖案,在燭光下流光溢彩,華美得令人屏息。
長長的裙裾鋪展在光潔的木地板上,如同盛放的牡丹。
梳妝娘子是霍母特意從城中請來的全福人,手法嫻熟。她正小心翼翼地將最后一支赤金點翠的鳳釵插入阿鸞高高綰起的發髻中。
珠翠環繞,步搖輕垂,映襯著阿鸞本就清麗絕倫的容顏。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唇上一點嫣紅的胭脂。
鏡中的新嫁娘,眉目含情,臉頰緋紅,眼波流轉間,既有新嫁娘的嬌羞,又透著一股被幸福浸潤的、驚心動魄的美。
“阿鸞姐姐,真美?!蔽艺驹谒砗?,看著鏡中那雙盛滿了星光的眸子,由衷地贊嘆。
阿鸞從鏡中回望著我,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羞澀地抿唇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甜蜜的忐忑。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指尖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
“寧兒…我…”她聲音輕若蚊吶,帶著一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