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呂布那日的誓言言猶在耳,可那終究是誓言。
未來的日子,如同居延澤外那片廣袤而未知的戈壁。
我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用力緊了緊,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支持:
“姐姐放心,呂軍侯待你之心,天地可鑒。霍延也說了,他是條重諾重情的好漢。往后的日子,定會平安喜樂。”
我拿起妝臺上那方素白絹帕,輕輕按了按她因緊張而微微沁出汗意的額角,“今日,姐姐只需做最美的新嫁娘。”
樓下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和賓客喧嘩的聲浪,越來越近。那是迎親的隊伍到了。
“新婿至!催妝——”府門外,贊禮官拖長了調子的高亢唱喏聲穿透了喧鬧,清晰地傳上樓來。
閣樓里的氣氛瞬間繃緊。
梳妝娘子迅速為阿鸞披上繡著百子千孫圖案的霞帔,大紅的蓋頭輕輕落下,遮住了那張傾城的容顏,也遮住了她所有的忐忑與期待。
我攙扶著阿鸞起身。紅蓋頭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直了纖細的背脊,邁出了走向新生的第一步。
將軍府大門洞開。迎親的隊伍聲勢浩大。
呂布一身簇新的玄色禮服,襯著暗紅色的滾邊,將他高大的身材勾勒得越發挺拔英武。
他平日里的狂傲不羈此刻盡數收斂,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和難以抑制的激動,在霍延、李蓄、高順、曹性等一眾儐相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當他看到被我和喜娘攙扶著、頂著大紅蓋頭、身著華美嫁衣緩緩步下樓梯的阿鸞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瞬間睜大,里面清晰地倒映著那抹耀眼的紅,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芒都匯聚在了那一點。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竟似有些手足無措,直到旁邊的霍延笑著推了他一把,他才如夢初醒,大步上前。
接下來的親迎之禮,呂布做得一板一眼,甚至有些過于刻板僵硬。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力量感,卻又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向霍母魏瓔珞行奠雁禮時,他雙手捧著一對精心挑選、系著紅綢的活雁,深深躬身,姿態恭謹到了極點。
魏瓔珞端坐受禮,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復雜地看了呂布一眼,最終輕輕頷首。
當呂布終于牽過紅綢的另一端,那紅綢連接著他與蓋頭下的阿鸞時,他蒲扇般的大手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緊緊攥住那柔軟的綢帶,仿佛抓住了此生最珍貴的寶物,然后挺直腰背,在一眾儐相和親兵的歡呼簇擁下,牽引著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向早已裝飾一新的婚車。
鼓樂喧天,鞭炮齊鳴。迎親的隊伍繞著居延城主街緩緩行進。
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歡呼聲、祝福聲、小兒的嬉笑聲匯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五彩的紙屑如同花雨般灑落,落在婚車華美的頂蓋上,落在呂布挺直的肩頭,也落在那大紅的蓋頭上。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將軍府正堂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正堂被布置成了莊嚴的喜堂。巨大的雙喜字高懸中堂,龍鳳紅燭熊熊燃燒,映照著滿堂賓客喜氣洋洋的臉龐。
霍延作為主婚人,一身莊重的深衣,立于堂前。他身旁站著李蓄,作為司儀。
呂布和阿鸞,一左一右,被引入堂中。
呂布依舊緊緊握著紅綢的一端,阿鸞則被喜娘攙扶著,紅蓋頭低垂。
“吉時已到——”
“一拜天地——!”
李蓄清朗悠長的唱禮聲響起。
呂布沒有絲毫猶豫,動作利落而鄭重地朝著門外蒼穹的方向深深拜下。
阿鸞在他的牽引下,也盈盈下拜。紅蓋頭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二拜高堂——!”
兩人轉向端坐于上首的霍母魏瓔珞。魏瓔珞今日也穿了一身絳紫色的錦袍,顯得格外莊重。
她看著眼前這對新人,眼中情緒翻涌,有欣慰,有釋然,也有一絲將珍愛之物交付出去的悵惘。
她微微頷首,受了這一禮。
“夫妻對拜——!”
呂布和阿鸞相對而立。隔著那方薄薄的紅綢,呂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阻隔,灼熱地落在阿鸞身上。
他緩緩地、極其認真地彎下腰。阿鸞也在同時,盈盈拜下。
兩人的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默契和莊重的承諾。
“禮成——!送入洞房——!”
歡呼聲、喝彩聲、鼓樂聲瞬間達到了頂峰!無數彩色的花瓣和細碎的谷豆被拋灑向新人,象征著祝福與豐收。
呂布在震天的喧鬧中,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堅定地牽著他的新娘,在眾人的簇擁和笑鬧聲中,一步步走向后院那間被紅燭和喜字裝點得溫暖而朦朧的新房。
婚禮的喧囂如同潮水,在夜深時漸漸退去。
前廳的宴席依舊熱鬧,勸酒聲、笑談聲、絲竹管弦之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香和烤肉的香氣。
霍延作為主婚人,自然被眾人簇擁著,脫不開身。
我尋了個空檔,悄然離席。
并非不喜熱鬧,只是心中記掛著軍醫營那邊剛送來的一位特殊傷患——一個在城外沖突中被俘的年輕鮮卑人。
據報,此人傷勢不輕,且因身份特殊,情緒激烈,拒不配合治療。
穿過燈火通明、笑語喧闐的回廊,喧囂聲漸漸被拋在身后。
軍醫營設在前院東側的一排廂房內,此刻只有這里還亮著燈火,顯得格外安靜。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藥草苦澀氣味。
負責照看的年輕醫士正守在門外,一臉焦急無奈。
見我過來,如蒙大赦,連忙壓低聲音稟報:
“醫令,您可來了!里頭那位…還是不肯喝藥,也不讓碰傷口,瞪著眼,跟要吃人似的!”
我點點頭,示意他留在外面,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內只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光線昏暗。
一個身影蜷縮在角落的草席上,背對著門口。
他身上裹著粗糙的麻布,依稀可見肩背處包扎的麻布繃帶邊緣滲出的暗紅血跡。
聽到門響,他猛地轉過頭來。
是個非常年輕的鮮卑人,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但那雙眼睛卻充滿了野性和桀驁不馴的怒火,如同受傷的幼狼。
他膚色黝黑,顴骨高聳,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干裂起皮。
看到我進來,他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敵意,身體繃緊,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威脅般的嗚嚕聲。
“別動。”我用平靜的、盡量放緩的語調說道,同時慢慢走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我的目光掃過他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和手臂上幾道深可見骨的刀傷,“你的傷口需要處理,否則會潰爛,手臂就廢了。”
他顯然聽不懂漢話,或者聽懂了也根本不屑一顧。
只是死死地瞪著我,眼神兇狠,仿佛隨時會撲上來撕咬。
他掙扎著想坐直身體,卻牽動了傷口,痛得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
我從隨身的藥囊里取出銀針和一小罐調好的金瘡藥膏,動作盡量放得輕緩而清晰,讓他能看到每一個步驟。
我指了指他的傷口,又指了指手中的藥膏和銀針。
“藥,治傷。”我用最簡單的詞語,配合手勢。
他眼神中的敵意絲毫未減,反而更加警惕,身體往后縮了縮,靠緊了冰冷的土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吐出幾個短促而充滿恨意的鮮卑詞語。
僵持。
油燈的火苗在墻上投下我們兩人對峙的影子。
前廳隱約傳來的歡慶鼓樂聲,與這間充斥著藥味、血腥味和無聲敵意的小屋形成了刺耳的對比。
我知道,此刻任何強硬的手段都只會激起他更強烈的反抗。
我收起了藥膏和銀針,從藥囊里拿出一個水囊和一個干凈的陶碗。倒了半碗清水,放在離他不遠的地上。
然后,我退后幾步,在另一邊的草席上坐了下來,不再看他,只是安靜地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油燈的燈芯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少年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碗水,又看看我,眼神在極度的干渴與頑固的抗拒中掙扎。
最終,生理的需求戰勝了敵意。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過陶碗,仰頭將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動作急切而狼狽。
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臟污的麻布衣襟上。
喝完水,他粗魯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將空碗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再次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依舊充滿戒備,但那股拼死一搏般的敵意,似乎因這碗水而稍稍松動了一絲。
就在這時,前廳的方向,一陣更加熱烈、更加清晰的喧嘩聲浪驟然涌來!
那是婚禮的最高潮——新人被送入洞房后,賓客們爆發出的祝福與哄鬧。
笑聲、喝彩聲、拍掌聲,甚至還有粗獷的歌聲,穿透了夜色,清晰地傳到了這間小小的醫室。
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浪驚得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側耳傾聽。
他聽不懂那些漢話,但那純粹的、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喜悅情緒是共通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和困惑,似乎不明白這漢人的城池里,為何會突然爆發出如此熱烈的歡慶。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過頭,目光透過狹小的窗戶縫隙,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里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與這里的昏暗死寂截然不同。
就在他分神望向窗外的剎那,我動了。如同靜伏的靈蛇,無聲無息地欺近。
在他驚覺回頭、眼中兇光再現的瞬間,我的手指已如閃電般拂過他頸側和手臂的幾處穴位。
他身體猛地一僵,眼中的兇戾瞬間被驚愕和一絲恐慌取代。他試圖掙扎,卻發現半邊身體一陣酸麻,竟使不上力氣!
“別怕。”我依舊用那平靜得近乎沒有波瀾的聲音說道,指尖已捻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在油燈的火苗上飛快地燎過,“只是讓你少些痛楚。”
話音未落,銀針已精準地刺入他手臂傷口附近的穴位。他的身體劇烈地一顫,肌肉緊繃,卻因穴道被制,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抗,只能發出一聲壓抑的、憤怒的低吼。
我沒有理會他的抗拒,動作迅捷而穩定。銀針接連落下,封住痛感,刺激氣血。
然后,我迅速解開他肩背上那早已被血和塵土浸透的骯臟繃帶。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皮肉外翻,邊緣紅腫,甚至有絲絲縷縷的腐壞跡象。
我拿起干凈的布巾,沾濕了藥水,開始小心而徹底地為他清洗創口。
藥水刺激傷口的劇痛讓他渾身顫抖,額頭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因身體受制,只能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清洗完畢,我將散發著濃烈草藥氣味的深褐色金瘡藥膏均勻地涂抹在傷口上,再用干凈的麻布重新包扎好。
整個過程,我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冷靜得如同在處理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做完這一切,我才迅速拔下銀針,退后幾步,解開了對他的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