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脫力的野獸般癱軟在草席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額發(fā)。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雙野性的眸子里,憤怒依舊,但更多的是一種驚魂未定和難以置信的復(fù)雜情緒。
他低頭看著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手臂,又看看我,似乎無法理解這個剛剛還被他視為敵人的漢人女子,為何要如此對他。
前廳的喧鬧聲浪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悠揚的絲竹還在夜色中飄蕩,如同纏綿的余韻。
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燈的火苗都開始不安地跳動。
他依舊蜷縮在草席的陰影里,低垂著頭,額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緊抿的、倔強的嘴角和微微起伏的、尚顯單薄的胸膛。
他似乎在積攢力氣,又像是在做某種艱難的決定。
終于,他抬起頭。那雙野性未馴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直直地看向我。
沒有了之前的狂怒和撕咬般的敵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探究,一種困惑,還有一種被巨大反差沖擊后的茫然。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似乎想說什么,又難以啟齒。
最終,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極其生硬、帶著濃重西部鮮卑口音的漢語,磕磕絆絆地、一字一頓地問:
“你們…漢人的…新娘…”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搜尋合適的詞匯,眼神不自覺地再次瞟向窗外那早已恢復(fù)平靜、卻仿佛還殘留著歡慶余溫的方向,帶著一種少年人純粹的好奇和難以掩飾的向往,“…都…都這么美?”
那生硬的語調(diào),那笨拙的措辭,還有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對“美”的原始悸動,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軍醫(yī)營小屋里的沉寂。
我微微一怔。方才前廳那震天的喧囂,那歡慶的海洋,那如同烈焰般灼灼燃燒的紅,那蓋頭下驚鴻一瞥的絕色容顏…畫面瞬間閃過腦海。
少年這句沒頭沒腦、帶著異族腔調(diào)的問話,卻像一把奇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今夜被刻意忽略的某個角落。
“很美。”我迎上他困惑又執(zhí)拗的目光,聲音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指尖無意識地捻過藥囊里一枚冰涼的銀針,“紅妝似火,眉目如畫。”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顯然無法完全想象那畫面。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被處理過、還隱隱作痛的手臂,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復(fù)雜,最終歸于一種帶著疲憊的沉默。
他不再說話,只是將身體更緊地蜷縮進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只舔舐傷口的幼獸。
我留下清水和藥膏,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門外守候的醫(yī)士連忙迎上來。
“給他按時換藥,水食備足。若再有異動,及時報我。”我低聲吩咐。
“是,醫(yī)令!”醫(yī)士恭敬應(yīng)下。
關(guān)上房門,將藥味、血腥味和少年身上那股未馴的野性氣息隔絕在身后。
清冷的夜風拂面而來,帶著深秋的涼意,也卷走了小屋內(nèi)的壓抑。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夜空。
墨藍的天幕上,星河璀璨,靜靜流淌。
將軍府后宅的方向,依舊亮著幾盞溫暖的燈火。其中一處,尤為明亮,那是新房的位置。
窗紙上映著跳躍的紅燭光影,朦朦朧朧,安靜地守候著今夜的圓滿。
然而,少年那句“都這么美”的問話,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并未完全平復(fù)。
呂布那雙熾熱又帶著孤狼般懇求的眼睛,阿鸞蓋頭下微微顫抖的指尖,霍母眼中深藏的憂慮與釋然…還有少年傷兵眼中純粹的向往與敵意交織的復(fù)雜…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紛至沓來。
我信步走到庭院中的那棵老胡楊樹下。白日里系上的紅綢在夜風中輕輕飄動,拂過粗糙的樹皮。
背靠著冰涼的樹干,仰頭望著浩瀚星河,白日里強壓下的那點思緒,終于在這無人的寂靜里,悄然浮出水面。
呂布的誓言鏗鏘有力,他此刻的真心毋庸置疑。可未來呢?
他那暴烈如火的性子,如同塞外變幻莫測的風云,能否永遠為阿鸞的溫柔所馴化?
戰(zhàn)場無情,刀劍無眼,那面嵌著斷箭的護心鏡,能護他一次,能否護他一生?
阿鸞那看似柔順、實則堅韌的性子,又能否承受住邊塞生活的嚴酷和可能的生離死別?
還有…我自己。
霍延那句低沉鄭重的“再等三年”,言猶在耳,帶著灼人的溫度。
三年守孝之期,是禮法,是我主動的選擇,亦是橫亙在我們之間一段需要共同跋涉的光陰。
三年,在這風云激蕩的邊塞,足以發(fā)生太多事。
父親張角的太平道,聲勢日益浩大,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朝廷的目光,如同盤旋在居延上空的鷹隼。
霍延守護著這片土地,也守護著我,可這份守護,又能持續(xù)多久?
他那雙看似沉穩(wěn)、卻偶爾在噩夢中驚悸赤紅的眼眸深處,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沉重?
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那份溫暖令人眷戀,卻也讓人隱隱生出不安。
亂世之中,情之一字,是荒漠中的甘泉,亦是懸于頭頂?shù)睦小?/p>
我渴望與他攜手,看盡這塞上風煙,懸壺濟世,安穩(wěn)度日。
可心底深處,那源自童年喪母、對“失去”近乎偏執(zhí)的恐懼,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
我能守護住這觸手可及的幸福嗎?如同守護那些病榻上的生命,一絲不茍,竭盡全力?
還是終有力所不及之時,眼睜睜看著珍視的一切在眼前破碎?
夜風吹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的輕響,如同嘆息。
遠處城墻上,傳來守夜士兵悠長的報更梆子聲。子時了。
新的一天已然開始。阿鸞與呂布的新生活,也在這片星空下開啟了篇章。
我的路,也還在腳下延伸。前方是暖陽,還是風雪?是坦途,還是荊棘?
無人知曉。
唯有掌心那枚隨身攜帶的、被體溫焐熱的銀針,冰涼而堅定。
它曾無數(shù)次從閻王手中奪回生命,那么這一次,它能否助我,在這亂世紅塵中,牢牢握住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光和暖?
我閉上眼,深深呼吸著秋夜清冽的空氣,將那枚銀針緊緊攥在掌心。
再睜眼時,目光已投向新房那溫暖的燈火,以及更遠處,星河璀璨的無垠夜空。
初春的寒氣,終究被居延城五十萬畝新翻的泥土氣息一點點壓了下去。
空氣里浮動著濕潤的泥土腥氣、殘留的草木灰燼,還有一種蓬勃的、帶著點生澀的草芽味道。
這是汗水澆灌出的生機,是這片邊塞土地一年里最珍貴的許諾。
可這份短暫的安寧,剛從疲憊的農(nóng)人肩頭滑落,便被將軍府議事廳內(nèi)彌漫的鐵與火的氣息沖得蕩然無存。
我坐在側(cè)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冰涼的銀針囊。那針囊里藏著的,是父親當年手把手教我辨識的第一套針具。
廳堂中央,巨大的沙盤勾勒出北地遼闊而猙獰的輪廓。
霍延一身玄色勁裝,外罩半舊的皮甲,身形挺拔如居延城外孤峭的烽燧。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沙盤上象征禿發(fā)樹機能部族的幾枚猙獰狼頭骨標記,最終釘在代表野狼原的那片起伏沙丘上。
沙盤邊緣,一支小小的赤旗,代表著我居延的孤軍。
“寒冬剛過,鮮卑人的戰(zhàn)馬餓了一冬,正是骨瘦力弱之時。”
霍延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鐵墜地的分量,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此刻不動,更待何時?待其馬肥弓勁,野狼原的群狼,就要撲向我們的咽喉!”
他猛地一掌拍在沙盤邊緣,震得那些代表山川河流的砂石簌簌跳動,“留司馬高奉,率軍民守城!其余各部,隨我北上,犁庭掃穴,踏平野狼原!永絕后患!”
司馬高奉抱拳領(lǐng)命,聲音沉穩(wěn)如磐石:“末將領(lǐng)命!城在人在!”
霍延的目光隨即落在肅立的幾位將領(lǐng)身上。
“呂布虎威營五百騎為先鋒!高順千騎繼后!曹性六百弓騎游弋遮蔽!曹利兩千步兵弓弩護持大車督運糧秣!凱恩二百重騎解甲隨車緊隨曹利,護持中軍!阿穆爾二百游騎策應(yīng)四方!”
霍延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明日辰時,兵發(fā)野狼原!蕩平禿發(fā)部!”
“諾!”吼聲震得廳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一股無形的殺氣直沖云霄,連回廊里彌漫的草藥氣味都被瞬間驅(qū)散。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指尖隔著布料觸到冰涼的瓷瓶。那是昨夜新配的止血散,藥氣辛烈。
“軍醫(yī)營隨行!”霍延的聲音再次傳來,“張林!”
“屬下在!”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應(yīng)道。是父親張角從巨鹿帶來的老醫(yī)師張林,此刻他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葛布醫(yī)袍,肅然出列。
“你率軍醫(yī)營二十醫(yī)師、二百醫(yī)士,隨大軍行動!務(wù)必竭力救治傷患!”
“諾!屬下必竭盡所能!”張林躬身領(lǐng)命。
霍延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地停駐了一瞬。”張醫(yī)正留守坐鎮(zhèn)后方醫(yī)堂,統(tǒng)籌調(diào)度藥材,應(yīng)對可能的突發(fā)疫病或城中傷患。”
“諾!”我微微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這安排合情合理,卻依舊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指尖,不深,卻時時提醒著它的存在。
議事散去,甲胄鏗鏘,腳步聲雷動。將領(lǐng)們魚貫而出,帶著各自凜冽的殺氣。
呂布大步流星,猩紅披風獵獵作響,仿佛那野狼原的禿發(fā)樹機能,已是他畫戟下的亡魂。
“張醫(yī)正,”張林走了過來,他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依舊清亮如昔年追隨父親行走四方時,“前方傷患,老朽定當用心。城中諸事,就拜托了。”
“張伯辛苦。”我迎上他的目光,鄭重道,“前方兇險,萬望珍重。我已備下足量金瘡散、止血膏、麻沸散及防寒防疫之藥,稍后便送至營中。若有棘手之癥,可速遣人回報。”
張林點點頭,眼中流露出長輩的溫和:“放心,有你這后方穩(wěn)如泰山,我們前方才敢放手施為。”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將軍……不易。你多費心。”
我明白他未盡之意。霍延肩上的擔子,何止千鈞。我輕輕頷首:“張伯放心。”
大軍開拔那日,天色剛蒙蒙亮。點將臺上,霍延一身玄色鐵甲,在熹微的晨光里如同冰冷的雕塑。
他親手將令旗交予呂布,呂布坐下黑云興奮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
呂布接過令旗,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猩紅披風在凜冽的晨風中卷動,像一面燃燒的戰(zhàn)旗。
“出發(fā)!”霍延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