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馬蹄聲如悶雷滾動,大地震顫。
呂布一馬當先,虎威營如同離弦的火焰之箭,當先射出。
緊接著,高順沉穩的方陣、曹性靈動的弓騎、曹利龐大的輜重隊伍、凱恩沉默的重騎堡壘、阿穆爾迅捷的策應之兵……
鐵流滾滾,踏碎了清晨的薄霧,向北方的未知之地洶涌而去。
煙塵彌漫,遮蔽了遠去的背影。我站在城墻上,初春的風帶著料峭寒意,卷起我素色的裙裾。
空氣中殘留著濃烈的馬汗、皮革和金屬的氣息,蓋過了泥土的腥甜。城下,只余下空蕩蕩的校場和彌漫的塵煙。
一種空曠感,無聲地漫上心頭。
醫堂瞬間成了我全部的世界。藥柜高聳,木格子里塞滿了各色藥材:
止血的蒲黃炭、茜草根;化瘀的三七、丹參;清熱的白虎湯主料生石膏、知母;祛寒的干姜、桂枝……
空氣里是無數草木精魂混雜的氣息,濃烈而復雜。
二十位醫師和二百醫士隨軍而去,留下的學徒和藥童們眼神里帶著不安,動作也透著一絲慌亂。
“慌什么!”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略顯嘈雜的藥堂。
“天塌不下來!軍醫營主力出征,正是爾等磨礪之時!清點庫房藥材,按我先前所列清單,缺什么,報上來!曬藥的竹匾,都搬到后院向陽處!這幾日天氣干燥,正合炮制!”
指令一條條清晰下達。藥童們有了主心骨,紛紛應諾,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
藥碾子滾動的聲響,切刀落在砧板上的篤篤聲,炭爐上藥罐子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這些熟悉的韻律漸漸取代了心頭的空茫,填滿了醫堂的每一寸空間。
我挽起袖子,走到最角落那個最大的石碾前。沉重的石輪碾過粗瓷盤中的茜草根,發出沉悶的碾壓聲。
深紅的汁液一點點滲出,染紅了碾槽,濃烈的藥味直沖鼻腔。
每一次用力推動石輪,肩臂的酸脹感都如此真實,仿佛能將遠方那令人窒息的鐵與血的氣息暫時隔絕在外。
霍延他……此刻已深入那苦寒的荒原了吧?禿發樹機能,盤踞野狼原多年的老狼,兇悍狡詐。
呂布鋒芒畢露,能一舉建功嗎?那些隨行的醫士……張伯年紀大了,北地風寒徹骨……
思緒如同藤蔓,不受控制地纏繞上來,帶著冰冷的倒刺。
指尖被碾輪粗糙的邊緣硌得生疼,我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擔憂無用。
我能做的,就是守好這座城,守好這醫堂,讓前方將士無后顧之憂,讓可能送回的傷患,第一時間得到最好的救治。
時間在藥香和碾磨聲中悄然流逝。日頭升了又落,居延城在一種表面的平靜中等待著。
街巷間,婦孺老弱的臉上帶著掩不住的憂色,商賈們交易的聲音也低了幾分。
無形的壓力如同鉛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一日,兩日,三日……
直到第八日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凄艷的橘紅,如同潑灑開的血。
急促的馬蹄聲像密集的鼓點,驟然撕裂了城門口的寧靜,由遠及近,帶著一股亡命奔逃的瘋狂。
“捷報——?。?!”
嘶啞的吼聲穿透暮色,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力竭的顫抖,“大捷!野狼原大捷!禿發樹機能授首!禿發部降了?。?!”
吼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沉寂的居延城!
“勝了?!真勝了?!”
“天佑居延!天佑霍將軍!”
“是呂將軍!呂將軍陣斬禿發樹機能!”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轟然爆發。城門口瞬間被聞訊涌來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狂喜的呼喊、激動的哭泣、難以置信的追問……聲浪幾乎要將城墻掀翻。
人們互相擁抱,捶打著對方的肩膀,眼淚在沾滿塵土的臉上沖出溝壑。
我正將一包新配好的金瘡藥粉裝入布袋,那嘶啞的“捷報”二字穿透窗欞撞進來,手指猛地一抖,細密的藥粉簌簌灑落,在案幾上鋪開一小片刺目的白。
心臟像是被那報捷的鼓點狠狠擂中,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又狂野地搏動起來,撞擊著肋骨。贏了?真的……贏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猛地攥住了我,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圓凳,凳子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幾步沖到窗邊,推開木窗。
城門口已是一片沸騰的海洋?;鸸馓S著,映亮了一張張狂喜到扭曲的面孔,淚水在火光下閃亮。
士兵被激動的人群高高拋起,又接住,他嘶啞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吼著:
“……呂將軍……神威!一戟……斬了那老狼首級……高司馬……曹將軍……殺得痛快……降了!都降了……”
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沖眼眶,視線瞬間模糊。
我用力眨了眨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痛楚讓自己站穩。
贏了就好。贏了就好!那些懸著的心,終于可以落回實處。
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卻,更具體的消息才如同退潮后顯露的礁石,清晰地傳遞過來。
“禿發樹機能被呂將軍陣斬!”
“其部主力盡數被殲!”
“禿發烏狐那廝,帶著幾百殘兵,往東邊彈汗山跑了!”
“其余大小十幾個部落,全都跪地請降了!”
緊接著,是曹利那沉穩有力的聲音,在將軍府臨時搭建的捷報臺前,當眾向全城軍民宣告著冰冷的數字與滾燙的勝利:
“……此役,陣斬敵酋禿發樹機能及其麾下悍將七員,斃敵三千七百余級!俘獲禿發部男女老幼一萬八千余口!繳獲戰馬五千三百匹,牛羊近十萬頭!兵甲、糧秣無算!”
每一個數字落下,都激起一片更高亢的歡呼。居延城在血色的夕陽和跳躍的火光中,徹底沸騰了。
然而,在這震耳欲聾的歡慶聲浪之外,我的耳朵卻捕捉到了另一串由遠及近的、同樣急促卻帶著不同韻律的馬蹄聲。
蹄聲沉重,帶著一種長途奔波的疲憊和壓抑的焦灼。
幾騎快馬,護擁著一輛臨時充當救護的簡陋板車,沒有沖向歡呼的人群,而是徑直朝著醫堂的方向疾馳而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藥粉的細末還沾在指尖,冰涼滑膩。
“快!開門!”我厲聲對門口的藥童喝道,同時已快步迎了出去。
板車在醫堂門口剎住,刺耳的木輪摩擦聲被城中的歡呼淹沒。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混雜著汗臭和一種傷口潰爛的甜腥氣。
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士兵,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一條腿自膝蓋以下被簡陋的麻布包裹著,暗紅色的血漬早已干涸發黑,浸透了厚厚的布料,邊緣處滲出可疑的黃綠色膿水。
他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對周圍的喧鬧毫無反應。
“醫令!快救救他!”護送的什長聲音嘶啞,臉上滿是塵土和干涸的血跡,“路上……傷口爛了!燒了兩天!”
“抬進來!小心腿!”我語速飛快,側身讓開通道,“放到那張空床上!春芽,取清水、煮過的麻布、剪子、柳葉刀!甘草,去取金瘡散、黃連解毒膏!還有我新配的‘祛腐生肌散’!”
醫堂內瞬間轉換了氣氛。藥童們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搬動器械,取藥燒水。
我幾步走到病榻前,俯身查看。那刺鼻的腐臭味更加濃烈。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開那被血污和膿液板結粘連的麻布。
布條被艱難地剝離,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
小腿迎面骨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橫貫,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敗顏色。
傷口深處,膿液混著暗紅的血水正緩慢地滲出。
更可怕的是傷口周圍,大片皮膚腫脹發亮,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一直蔓延到大腿根,觸手滾燙。
“疽毒內陷……”我心頭一沉,指尖搭上他的腕脈。
脈象浮數而虛大,重按無力,如沸水鼓泡,正是熱毒熾盛、正氣將潰的危象!“何時受的傷?”
“五……五天前,最后清剿殘兵時……”什長喘息著回答,“當時草草包扎了,想著撐回來……誰知路上就……”
五天!在缺醫少藥、顛簸寒冷的歸途上,這足以讓最輕微的傷口惡化成致命的毒疽!
“取銀針!烈酒!”我沉聲吩咐,同時迅速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針囊。
時間就是命!必須立刻放血泄毒,遏制熱毒攻心!
銀針在燭火下閃過寒芒,迅速刺入他腫脹的足三里、委中、曲池等穴。
暗黑粘稠的血珠順著針孔緩緩滲出。我又取三棱針,在他腫脹最劇、皮色最暗紅處快速點刺放血。
黑紫色的污血帶著濃烈的腥臭噴射而出,濺在床前的青磚地上。
“祛腐生肌散!”我伸出手。春芽早已將調好的藥粉遞上。
那藥粉灰白中帶著點點褐斑,散發出濃烈的雄黃、白礬和冰片的混合氣味。
我小心地將藥粉厚厚地灑在傷口創面,尤其是腐肉深處。
士兵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痛苦的呻吟,額頭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這藥性極烈,如同火燒刀剮。
“按住他!”我低喝。旁邊兩個醫士立刻上前,穩穩按住士兵的肩膀和完好的那條腿。
“黃連解毒膏!”我又伸手。甘草遞來溫熱的藥罐。
我用竹片挑起墨綠粘稠、散發著苦味的藥膏,均勻地覆蓋在祛腐散之上,最后用煮過晾溫的潔凈麻布仔細包扎好。
做完這一切,我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心弦依舊緊繃。高熱未退,疽毒是否已控制住仍是未知。
我再次探脈,那沸水鼓泡般的脈象似乎弱了一絲,但依舊兇險。
“取白虎湯加味!”我提筆疾書:生石膏、知母、炙甘草、粳米,再加金銀花、連翹、生大黃。
“三碗水煎成一碗,速速煎來!另外,取井底涼水浸濕布巾,給他擦拭額頭、腋下、腿彎,物理降溫!”
醫堂內燈火通明,藥氣蒸騰。外面震天的歡呼聲浪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變得模糊不清。
所有的心思,都系在了眼前這張病榻上,系在這個年輕士兵滾燙的脈搏上。
勝利的光輝之下,是無數個這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個體。我的戰場,在這里。
直到后半夜,灌下去的藥汁開始發揮作用,士兵的體溫終于不再攀升,甚至有了微弱的下降趨勢。
脈象雖仍虛數,但已不是那可怕的釜沸之象。他偶爾能睜開眼,發出一點模糊的音節。
我疲憊地靠在藥柜旁,用濕布巾擦了擦額角的汗。緊繃的神經稍一松懈,才感到四肢百骸都透著酸軟。
“醫正,您去歇會兒吧,這里有我們看著。”春芽端來一碗溫熱的粟米粥,小聲勸道。
我搖搖頭,接過粥碗,暖意透過粗瓷傳到掌心。
目光落在窗外,夜色依舊深沉,但城中零星的燈火和隱約的喧鬧,昭示著這場勝利帶來的狂歡遠未結束。
那些隨軍的醫士們,此刻在剛剛結束殺戮的野狼原上,面對的恐怕是堆積如山的傷患吧?
張伯他們……此刻怕也是片刻不得歇息。
正想著,一陣沉穩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門被推開,帶著一身寒露氣息的霍延走了進來。
他卸去了沉重的鎧甲,只穿著深色的常服,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那雙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經歷的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