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正堂,香案早已設好。霍延一身戎裝,按劍立于堂下。
李蓄、張汛、高奉、曹利、呂布等文武分列兩側。我作為軍醫令,亦站在稍后的位置。
那宦官展開手中明黃的絹帛,目光掃過堂下眾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優越感,尖聲宣讀:
“皇帝制曰:咨爾居延校尉霍延,戍守邊陲,夙夜匪懈。近者破鮮卑禿發部于野狼原,斬獲頗豐,揚我國威于塞外,朕心甚慰!特擢爾為羽林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掌宮禁宿衛,翊贊宸嚴!著即交接軍務,克日啟程,入京陛見,不得有誤!欽此!”
圣旨宣讀完畢,堂內一片死寂。只有那宦官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目光落在霍延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
羽林中郎將!果然是這道催命符!
霍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地如同深潭。他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頭:
“臣,霍延,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沉穩,聽不出一絲波瀾。
那宦官似乎有些意外于霍延的平靜,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倨傲:
“霍將軍,陛下隆恩,簡在帝心,這可是天大的榮耀!還望將軍莫要耽擱,速速交接,隨咱家啟程回京復命吧?”
霍延站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那宦官:“天使遠來辛苦。然,居延新定,百廢待興,軍務繁雜,邊情未靖。交接之事,千頭萬緒,非一日之功。且……”
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恭敬,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臣前日已收到北面急報,鮮卑大汗檀石槐,因禿發部之事,正糾集十萬控弦,意欲犯邊!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臣身為邊將,豈敢因一己榮升,而棄邊關將士、黎民百姓于不顧?”
那宦官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了:“十萬控弦?霍將軍,此言當真?莫不是……”他拖長了調子,懷疑之意溢于言表。
“軍情如火,豈敢虛言?”
霍延的聲音陡然轉冷,目光如電,“天使若不信,可親至城頭一觀!我居延軍民,此刻正枕戈待旦,加固城防,秣馬厲兵!烽火臺日夜值守,斥候往來不絕!此等情狀,豈是兒戲?”
他頓了頓,語氣稍稍緩和,“臣已聯絡李長史,發動居延軍民及河西有識之士,聯名上書,陳明邊塞危局,懇請陛下允臣暫留居延,待擊退鮮卑,邊陲寧定,再赴京謝恩!此聯名書,不日便將送達天聽!還望天使,將此間實情,回稟陛下與諸位大人!”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明了十萬鮮卑大軍的致命威脅,又抬出了即將送達的、分量不輕的聯名書,更暗示了居延軍民同仇敵愾、誓死守土的決心!
那宦官臉上的倨傲終于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和凝重。
他顯然沒料到霍延不僅敢抗辯,還準備得如此充分!
“這……”宦官一時語塞,目光游移不定。
“天使一路勞頓,想必也乏了。”
李蓄適時地站了出來,臉上堆起圓滑的笑容,“下官已在驛館備下薄酒,為天使接風洗塵。
至于交接軍務、啟程回京這等大事,還需從長計議,待聯名書有了回音,再定行止不遲,天使意下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靠近,袖袍微動,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已滑入那宦官手中。
宦官捏了捏錦囊的分量,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最終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李長史……倒是會辦事。也罷,軍情緊急,非同小可。咱家……就暫且住下,等幾日也無妨。”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暫時被這軟硬兼施的手段和沉甸甸的金銀壓了下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喘息。
送走那如坐針氈的宦官,將軍府的氣氛并未輕松。檀石槐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洛陽的調令又步步緊逼。
“不能再等了。”霍延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看向李蓄和張汛,“驅虎之策,可有回音?”
李蓄眉頭緊鎖:“派往丁零的使者尚未歸來,路途遙遠,風雪阻隔……生死難料。”
張汛也搖頭:“烏孫、扶余方向,尚無確切消息傳回。謠言雖已散出,但尉仇臺是否動兵,何時動兵,難以掌控。”
時間!最缺的就是時間!
霍延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做最壞的打算。若檀石槐大軍如期而至,聯名書又未能奏效……”他看向我,“寧兒,你……”
“我與你同去洛陽。”我打斷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霍延微微一怔,深邃的目光凝視著我。
“洛陽之行,兇險莫測。段颎、王甫如豺狼環伺,宮禁之內步步驚心。”
我迎著他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堅定,“將軍身邊,豈能無醫?若有人暗中下毒,或旅途勞頓引發舊疾,我在,或可多一分生機。況且,”
我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藥囊冰涼的瓷壁,“飛雪紙獻禮,醫者隨行,更能彰顯將軍忠謹之心,或可稍減猜忌。”
我無法容忍他獨自踏入那龍潭虎穴。父親張角的身影在記憶深處晃動,那封來自洛陽的催命符帶來的寒意,遠比草原的朔風更刺骨。
霍延的舊傷,朝堂的暗箭……他身邊必須有一個信得過、且精通醫道的人。
霍延深深地看著我,那雙銳利如鷹的眸子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擔憂、掙扎,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托付。
他沒有再勸阻,只是緩緩點了點頭:“好。”
他隨即轉向眾人,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劍,鏗鏘有力:
“居延,是我們的家!是無數袍澤用血換來的根基!我不在時,軍務,由別部司馬高奉總攬!曹利、呂布副之!凡戰守機宜,皆由高司馬決斷!”
“政事民生,由長史李蓄、市舶司張汛主理!一應屯墾、匠作、商貿、撫恤、安民諸事,皆由其統籌!”
霍延的目光銳利地投向凱恩和阿穆爾,“新附營既入我漢家軍伍,當知軍法如山!守土護民,便是爾等立身之本!若有異心,或臨陣退縮者,軍法無情,立斬不赦!若有功勛,賞賜亦絕不可吝嗇!居延存亡,亦系于汝等之忠勇!”
“諾!”凱恩和阿穆爾感受到那目光中的信任與壓力,齊聲怒吼。
“高叔!”霍延看向須發已有些灰白的高奉。
高奉大步上前,單膝跪地,抱拳過頭,聲音洪亮而堅定:
“末將在!將軍放心!末將這把老骨頭,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必與曹司馬、呂軍侯同心戮力,保居延不失!人在城在!”
那聲音里的磐石之志,令人動容。
霍延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又看向李蓄和張汛。
李蓄深深一揖,聲音沉穩如古井:“蓄,必殫精竭慮,內安黎庶,外籌糧秣,待將軍歸來!”
張汛亦肅然道:“汛,定保商路不輟,府庫充盈,消息通達!”他們的承諾,如同穩住病情的良方。
最后,霍延的目光落在呂布身上。這位桀驁的猛將,此刻眼中燃燒著熊熊戰火,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奉先!”
“末將在!”呂布踏前一步,聲如雷霆。
霍延解下腰間那柄象征著權威的將軍佩劍,劍鞘古樸,紋飾肅殺。
“此劍予你!”
霍延將佩劍遞出,“我不在時,你為居延先鋒!沖鋒陷陣,斬將奪旗!我要你手中方天戟,為我居延,掃蕩一切來犯之敵!你可能做到?”
呂布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熱光芒!先鋒!斬將奪旗!這是何等的信任與重托!
他猛地單膝跪地,雙手過頭,恭敬而激動地接過那柄沉甸甸的佩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呂布領命!必以此劍,飲盡胡虜之血!城若破,布有死而已!定不負將軍重托!”
那誓言,如同猛藥下咽,帶著一往無前的烈性。
霍延扶起呂布,用力拍了拍他堅實的臂膀。這一拍,是信任,是托付,亦是無聲的激勵。
分派完畢,霍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軍醫營,暫由張林代管。你……去準備吧。輕裝簡從。”
我點點頭,沒有多言,轉身離開正堂。身后,是霍延對李蓄最后的低聲交代:
“……聯名書之事,加緊催促。若洛陽有變……按‘丙字’預案行事。”
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回到醫堂,我喚來張林。這位老醫師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和大戰之后的凝重。
“張伯,軍醫營諸事,就托付給您了。”
我將一枚象征軍醫令身份的銅牌和一疊厚厚的文書交到他手中,上面詳細列明了藥材儲備清單、各級傷患處置流程、防疫要則以及城中可動員的醫士名錄。
“金瘡散、止血膏、祛腐生肌散我已加緊配了一批。防疫的石灰、雄黃、蒼術也已備足。若有大戰,分級救護務必嚴格執行!重傷者,優先保命!還有,城中若有疫病苗頭,立刻隔離,按方施藥,絕不可懈怠!”
張林雙手接過銅牌和文書,粗糙的手指微微顫抖,眼中是沉甸甸的責任和一絲擔憂:
“醫令放心!老朽在,軍醫營便在!只是……您與將軍此去洛陽……”
“無妨。”我打斷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守好居延,守好軍醫營,便是對我們最大的助力。”
我最后環顧這間充滿藥香的屋子,目光掃過高聳的藥柜、沉重的藥碾、整齊排列的銀針柳葉刀……這里是我的戰場,是我的根。
如今,卻要暫時離開了。我走到藥柜前,打開最底層一個鎖著的抽屜,取出幾個特制的青瓷小瓶和一個扁平的楠木針盒,小心地收入隨身的藥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