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四年的冬,沉甸甸地壓在了洛陽城頭。
鉛灰色的云層低垂,醞釀著今冬第一場像樣的雪。
風從宮闕巍峨的飛檐斗拱間穿過,帶著北地特有的、刀鋒般的凜冽,刮在臉上生疼。
細碎的雪沫子開始零星飄灑,未及落地,便被青石御道上來往車馬的喧囂和人聲鼎沸的熱氣蒸騰得無影無蹤。
我緊了緊身上那件半舊的靛青色夾棉深衣,領口一圈風毛被呼出的白氣濡濕了些許,貼在頸間微涼。
站在“云來”客棧二樓臨街的支摘窗后,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灰瓦屋頂,投向遠處那片在暮色中愈發顯得森嚴磅礴的宮城輪廓。
金黃色的琉璃瓦頂在陰霾天色下依舊固執地折射出一點暗淡的輝光,那是未央宮的所在,是此刻霍延身處的地方。
“阿寧姐,外頭冷,窗邊風硬。”身后傳來高順的提醒,他捧著個粗陶手爐遞過來。
我搖搖頭,示意不用。心是懸著的,比這臘月的天還要沉冷幾分。
霍延帶著百刀飛雪紙和那份沉甸甸的軍民留任書入宮面圣,已近兩個時辰。
靈帝的態度,王甫的盤算,段颎舊部的命運……無數念頭在腦海里翻滾,攪得胃都隱隱發緊。
“高順,你說…宮里那位,會信霍將軍的話么?”我低聲問,更像是在問自己。
高順撓撓頭:“陛下…總該講道理吧?”高順的回答帶著一種殘酷的直白。
講道理?這洛陽城里,權柄與刀鋒才是最大的道理。霍延此番,是闖龍潭,是探虎穴。
我下意識撫摸著袖袋里那幾枚磨得光滑的銀針,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這是阿娘留下的,也是我的倚仗。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街市的嘈雜,直奔客棧而來。
我的心驟然提起,是霍延回來了,我和高順趕忙迎下樓去,霍延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居延咱們是暫時回不去了,不過陛下賜了府邸!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先搬過去!”
我因緊張和期待捏緊的手指微微發白,長長吁出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既來之,則安之!”
羽林中郎將府邸坐落在洛陽城東,靠近太學宮和明堂辟雍,位置說不上頂頂煊赫,卻也寬敞肅穆。
朱漆大門新刷過,銅獸首門環锃亮,門前一對石獅雖有些年頭,卻依舊威猛。
府內屋宇連綿,庭院開闊,栽著些耐寒的松柏,在初雪中更顯蒼勁。
五十騎從居延帶來的悍卒,連同高順、曹性,終于卸下了風塵仆仆的行囊。
鎧甲碰撞的鏗鏘聲,粗豪的笑罵聲,驅散了府邸長久的空寂,瞬間充滿了沙場男兒的粗糲生氣。
霍延換上了嶄新的羽林中郎將制式玄甲,赤色披風垂在身后,墨玉般的冠纓襯得他眉骨愈發深刻,那股子邊塞磨礪出的凜冽之氣,非但沒有被帝都的繁華柔化,反因這身象征中樞權力的甲胄而更添幾分沉凝威勢。
“高順,左仆射。曹性,右仆射。”
霍延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正堂前肅立的眾人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其余兄弟,依才分派。這洛陽城規矩多,水也深。守住本分,更要守住我們居延帶來的規矩——護民,守律。”
“諾!”五十人齊聲應諾,聲浪震得廊下冰凌簌簌掉落。那股擰成一股繩的銳氣,仿佛能刺破這洛陽上空沉沉的陰云。
霍延就任后的第一樁公務,便是奉旨領羽林衛巡查京畿。雪后初霽,洛陽城被一層薄雪覆蓋,陽光照射下有些晃眼。
羽林衛鮮亮的甲胄和赤色披風在長街上迤邐而行,馬蹄踏在清掃過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整齊的聲響,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避讓。
行至城北宣陽里附近,遠遠便聽見一陣不同于市井喧囂的喧嘩,夾雜著哭嚎與呵斥。
官廨前的空地上,立著五根粗大的木柱,顏色各異——赤、青、黃、白、黑,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肅殺。
這便是名震京師的“五色棒”!
一個身形短小精悍、面皮微黑的年輕官吏,身著北部尉的皂色公服,按劍立于臺前,眼神銳利如鷹。
他身后,數名衙役手持紅、黑、黃、白、青五色大棒,肅然而立,棒身油亮,一看便知是實心硬木。
木臺上,一個身著錦緞、體態臃腫的中年男子被死死按著,面色慘白如紙,口中兀自叫囂:“曹操!曹孟德!你…你敢!”
蹇圖色厲內荏地嘶吼,“我侄兒是蹇碩!是陛下跟前紅人!爾等敢動我……”
“聒噪!”曹操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下了蹇圖的叫囂。
他目光如電,聲震四野:“《尉律》明載:宵禁之后,無特令而行于街市者,杖二十!爾等宵禁之后,縱馬疾馳于御道,沖撞行人,毀壞器物,驚擾宮闈!罪加三等!按律,當杖八十!蹇圖!爾身犯宵禁、強奪民財、毆傷人命三罪!人證物證俱在!依《漢律》,當杖斃!行刑!”
“杖斃?!”蹇圖魂飛魄散,“曹孟德!你真是要我的命啊!我侄兒不會放過你的!”
“諾!”兩名膀大腰圓的軍士應聲上前,如狼似虎般將癱軟的蹇圖拖到赤色木柱前,死死按住!
“且慢!”一聲尖利的呼喝刺破空氣。人群被粗暴地分開,幾個豪奴簇擁著一個衣著華麗、滿臉戾氣的年輕人闖了進來,正是蹇碩的另一個族弟蹇慶。
他指著臺上的北部尉,氣焰囂張:“曹操!你好大的狗膽!還不速速放人!”
曹操臉上毫無懼色,反而浮起一絲冷峭的笑意:“蹇慶?你來得正好!蹇圖伏法,乃其咎由自取!爾等咆哮法場,意欲何為?也想嘗嘗這五色棒的滋味?”
他手一揮,持棒衙役立刻橫棒上前,氣勢逼人。
蹇慶帶來的豪奴也紛紛拔刀,劍拔弩張,眼看就要爆發沖突,法場秩序大亂。圍觀人群驚呼著后退。
“羽林衛!維持法場!”霍延清冷的聲音如同裂冰,瞬間壓過了場中的嘈雜。
他策馬排眾而出,玄甲赤幘在冬日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曹性、高順緊隨其后,五十羽林郎齊刷刷按刀勒馬,動作劃一,一股森然的軍陣殺氣彌漫開來,瞬間震懾住全場。
蹇慶及其豪奴被這股鐵血氣勢所懾,氣焰頓消,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猛地一揮手:“行刑!以儆效尤!就由這根‘赤棒’,先打你這顆‘黑心’!”
“喏!”手持紅黑二色大棒的衙役應聲上前,高高舉起刑棒。
“不——!”凄厲絕望的慘嚎劃破夜空。
嗚——啪!沉重的赤棒帶著風聲,狠狠砸在蹇圖肥碩的背臀之上!皮開肉綻!鮮血瞬間染紅了錦袍!
嗚——啪!嗚——啪!
沉重的刑棒帶著風聲落下,沉悶的擊打聲和凄厲的慘嚎交替響起,蹇圖肥胖的身軀在棍棒下抽搐,漸漸沒了聲息。
蹇慶臉色鐵青,怨毒地剜了霍延和曹操一眼,帶著豪奴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
人犯斃命,尸身被拖走。
曹操這才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階下的人群,落在了霍延身上。
他的裘衣下擺濺上了幾滴暗紅的血點,在火光下格外刺目。他一步步走下臺階,穿過寂靜的人群,走到霍延馬前十步之處站定。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血腥氣。
“霍中郎,”曹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霍延耳中,帶著一絲激賞,一絲探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率羽林鐵騎,封鎖街巷,震懾宵小,護我法場…小友不畏權貴乎?”
霍延沉默了片刻,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之上,冰冷的觸感透過鐵手套傳來。他的低沉而清晰,如同金鐵交鳴:
“宮墻之外…非吾刃所向。”
羽林中郎將的職責,是護衛宮禁,拱衛天子。
宮墻之外,洛陽城中的紛爭、權貴的傾軋、乃至法度的執行,不在他的權柄范圍之內!
他來此,非為干預司法,非為討好誰或得罪誰,只為職責,確保這場“五色棒”行刑,不會演變成沖擊官廨、擾亂秩序的暴亂!
他封鎖街巷,是肅清環境,隔絕干擾,讓法度得以在秩序中執行!
這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堅守!在權力交織、人人自危的洛陽,清晰地劃下自己的界限!不越雷池半步!
曹操怔住,眼中的激賞越來越濃,最終化為一聲長嘆,繼而爆發出酣暢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宮墻之外,非吾刃所向’!霍中郎,年紀輕輕,心如明鏡,持身以正!操,佩服!”
曹操笑聲漸歇,目光掃過那染血的五色棒,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蹇圖,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權貴家奴和眼中燃著火焰的百姓。
胸中塊壘激蕩,一股郁勃之氣直沖喉頭!他猛地轉身,對著官廨前肅立的軍士和圍觀的百姓,聲如洪鐘,即興賦道:
“夫法者,國之權衡也!豈因貴賤而易其質?”
“五色之棒,非飾威儀!赤者,昭其罪血!黑者,鎮彼邪心!”
“棒落如山崩!豈問受者何名姓?!”
“貴胄犯禁,與庶民同!”
“吾今執此棒,但求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法無貴賤!刑有赤黑!”
賦聲鏗鏘,字字如金石墜地,在寂靜的寒夜里回蕩!
這是對法度的宣言,是對權貴的挑戰,更是對霍延那句“宮墻之外”界限論的隔空呼應!
霍延以軍人的職責劃界,曹操則以文士的鋒芒破局!兩人立場或有不同,但在“法不阿貴”這一點上,卻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霍延目光在曹操身上停留了許久久。
他心中那根緊繃的、對洛陽充滿戒備與疏離的弦,似乎被這驚雷般的賦聲,輕輕撥動了一下。
“收隊。”霍延不再多言,勒轉馬頭。玄甲騎兵如同來時一般沉默,迅速而有序地撤去封鎖,消失在朱雀大街的盡頭,只留下沉重的馬蹄聲在雪夜中漸漸遠去。
曹操獨立寒風之中,望著霍延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雙手和那五根肅立的五色棒,胸中豪氣與郁氣交織翻騰。
他猛地轉身,對身邊主簿低喝道:“取筆墨來!我要將方才所賦,并今夜之事,詳錄成文!名之曰——《五色棒賦》!”
暮色四合,羽林中郎將府邸的書齋內卻燈火通明。
霍延正與我細說白日巡查及法場之事,門外陡然響起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痛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