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張醫士!”曹性的聲音帶著罕見的驚怒在門外響起,“出事了!蹇威那狗賊!打傷了咱們兩個兄弟!”
門被猛地推開,曹性和另一名羽林郎半架半抱著兩人踉蹌進來。
被攙扶的兩人正是霍延從居延帶來的老部下,王二栓和趙石頭!
兩人面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幾乎站立不住。更駭人的是,他們裸露的脖頸和手臂上,赫然橫亙著數道猙獰的鞭痕!
那鞭痕與尋常皮開肉綻不同,邊緣泛著詭異的烏紫色,皮肉腫脹發亮,隱隱透出一股腥甜中夾雜著腐敗的惡臭,傷口處滲出的并非鮮紅血液,而是粘稠發黑的污濁液體!
我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拋開所有雜念,疾步上前。
“快!放平!”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曹性等人連忙將傷者小心地安置在臨時鋪開的地席上。
“怎么回事?”霍延的聲音冷得像冰,蹲下身查看傷勢,眉頭緊鎖。
曹性喘著粗氣,眼珠子都紅了:
“回將軍!那蹇威,就是白日被曹操棒殺那蹇圖的族侄!這廝喝得爛醉,提溜著馬鞭,竟敢直闖南宮司馬門!嘴里不干不凈地嚷著要找蹇碩告狀,為他叔父報仇!石頭和老栓當值,按律阻攔,這瘋狗二話不說縱馬直撞!撞了人還嫌擋路,掄起鞭子就抽!抽完還啐了一口,說什么‘邊塞來的泥腿子,也敢擋你蹇爺爺的路?找死!’”
高順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像,守在門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一股怒火直沖頂門,我強行壓下,指尖已搭上王二栓的腕脈。
脈象沉澀而數,跳得極快,卻又虛浮無力,像被什么東西死死纏住。
再看傷口,那烏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周圍皮肉蔓延,腐敗的甜腥氣更濃了。
“鞭上有毒!”我立刻斷言,心往下沉。這毒陰狠霸道,發作極快。
“取我藥箱!快!清水!大量清水!干凈的布巾!再備烈酒、火盆、銀針!”一連串指令急促發出。
府中仆役立刻飛奔而去。霍延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眼中殺機涌動:“蹇威…好,很好!”
藥箱很快送到。我顧不得其他,跪坐在地席邊,先用剪子小心剪開兩人傷口周圍的衣物,避免二次損傷。
那腥臭的毒氣熏得人頭腦發暈。清水端來,我拿起布巾蘸水,迅速而輕柔地沖洗傷口表面污物。
水流沖過,那烏紫的皮肉毫無血色,觸手冰涼,隱隱帶著一種不祥的僵硬感。
“阿寧姐,這…這毒…”高順捧著烈酒罐子,聲音發顫。
“像是鉤吻混了蛇毒,又摻了腐尸之穢…好生歹毒!”
我咬著牙,迅速用烈酒再次清洗傷口,酒精的辛辣味暫時壓住了腐臭。王二栓痛得渾身一顫,悶哼出聲。
“忍住!”我低喝,手下動作更快。
取過銀針,在火盆上燎過,看準傷口周圍幾處要穴——合谷、曲池、內關——果斷刺下!銀針入體,輕輕捻轉,試圖暫時阻滯毒氣蔓延。
然而效果甚微,那烏紫仍在頑固地擴散。
“去太醫院!持我的名帖,速請當值太醫前來!就說羽林中郎將麾下軍士遭歹人毒鞭所傷,危在旦夕!”
霍延對曹性厲聲下令。曹性應了一聲,旋風般沖了出去。
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滑下。普通的清創解毒之法對此毒似乎收效甚微。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掠過在巨鹿、在居延見過的種種毒傷案例,以及阿爹講述過的那些奇毒異癥。
手指再次搭上王二栓的脈,凝神細察。
除了沉澀數疾,那脈象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極其細微、如同蟲豸啃噬般的異樣蠕動感。
一個極其險惡的念頭閃過腦海。“取刀來!薄刃,鋒利!再備炭火!”我聲音發緊。
霍延沒有多問,立刻將自己的貼身匕首遞了過來,刃口雪亮。我接過匕首,在火盆上反復炙烤至通紅。
“寧兒,你要…”霍延眼中帶著詢問與擔憂。
“毒已入絡,尋常藥石難及,恐有邪蟲入體!”
我盯著王二栓脖頸一道最深的傷口邊緣,那里烏紫發亮,皮肉下似乎有極其微小的凸起在緩慢移動,“必須剜去腐肉,逼出毒源!按住他!”時間緊迫,來不及解釋太多。
霍延和另一名羽林郎立刻用力按住王二栓的肩膀和手臂。
王二栓似乎也明白到了生死關頭,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
我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目光銳利如刀,鎖定那皮肉下蠕動的細微之處。
燒紅的匕首帶著灼熱的氣息,精準而迅疾地刺入烏紫腫脹的皮肉邊緣!嗤——一股帶著惡臭的青煙冒起。
王二栓身體劇震,發出一聲慘烈的悶嚎,卻被死死按住。
匕首一剜一挑!一小塊帶著烏黑血污的腐肉被剔出,更駭人的是,腐肉中赫然裹著幾條細如發絲、扭曲蠕動、通體赤紅的怪蟲!那蟲子暴露在空氣中,發出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
“火!”我低喝。
旁邊候著的羽林郎立刻將燒紅的鐵鉗遞來。我毫不猶豫地將那帶著怪蟲的腐肉湊到鐵鉗上!
滋啦——令人牙酸的灼燒聲響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焦臭彌漫開來,那幾條紅蟲瞬間蜷縮焦黑,化為灰燼。
幾乎就在蟲子被燒死的剎那,王二栓繃緊的身體猛地一松,急促的呼吸似乎也順暢了一絲。
傷口處奔涌而出的黑血顏色似乎也淡了少許。
“有效!”霍延眼中爆出精光。
我絲毫不敢松懈,依法炮制,迅速處理趙石頭身上幾處深重鞭傷,同樣剜出數條詭異紅蟲焚毀。
做完這一切,汗水已浸透了我的里衣,手指微微顫抖。
但這只是第一步,毒蟲雖除,烈毒仍在血脈中肆虐。
我迅速取出自制的解毒藥粉——以黃連、黃芩、金銀花、生甘草為主,佐以少量犀角粉——用清水調和成糊,厚厚地敷在兩人所有傷口上,再用干凈布條包扎。
“取‘清心化毒散’兩劑,速速煎來!”我喘著氣吩咐高順。
這方子是我結合阿爹傳授和邊塞經驗所配,專克陰邪熱毒。
藥剛煎上,門外便傳來通報:“太醫令張大人到!”
一位年約四旬、身著太醫署青色官袍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身形清瘦,面容端方,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眼神沉靜溫和,但此刻眉宇間也帶著一絲凝重。正是太醫令張機張仲景!
“張醫令!”霍延立刻起身相迎。
張仲景微微頷首,目光已如電般掃向地上的傷者,最后落在我身上,以及我手中還沾著黑血的匕首和旁邊火盆里未散的焦臭上。
他鼻翼微動,顯然嗅到了空氣中殘留的異樣氣味。
“見過太醫令。”我連忙起身行禮,退到一旁。
張仲景擺擺手,示意無需多禮,徑直走到王二栓身邊蹲下。
他動作沉穩,先翻開傷者眼皮查看,又仔細診脈,最后解開我剛剛包扎好的布條,仔細審視傷口,甚至用手指沾了一點尚未完全凝固的污血,湊到鼻尖細聞。
“鉤吻為主,輔以蝮蛇頂漿,更混有尸盤菌之穢毒…還有…火煉蠱?”
他低聲自語,眉頭緊鎖,語速雖緩,卻字字精準,直指要害。他抬頭看向我,目光中帶著審視與探究:“這剜腐祛蟲之法,是你所為?”
“是。”我垂首應道,“情勢危急,學生見毒入絡脈,皮肉下有異動如蟲行,恐有邪祟入體,只得冒險一試,剜出異物焚之。幸而奏效。”
“異動如蟲行…火煉蠱…”張仲景沉吟著,眼中精光一閃,“此物生于嶺南濕熱腐沼,性極陰毒,寄于腐尸穢物之中,一旦隨創口入體,吸食精血,釋放腐毒,十二時辰內便能蝕盡腑臟!你竟能識得?”
他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驚異。
“學生幼年隨父游歷,曾于荊楚之地聽聞過類似邪毒。又見傷者脈象沉澀而數,深處隱有細碎如嚙之感,加之傷口惡臭異于常毒,烏紫蔓延極速,故而大膽猜測。”
我謹慎回答,不敢提阿爹身份。
張仲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沒再多問,轉而查看我敷上的藥糊,又拿起旁邊藥罐聞了聞正在煎煮的清心化毒散藥湯。
“黃連、黃芩清心瀉火,金銀花、連翹解毒消癰,生甘草調和諸藥…唔,還有犀角涼血定驚?配伍精當,分量也足。”
他微微頷首,語氣緩和了許多,帶著一絲贊許,“剜腐祛蟲是險招,亦是救急良方。清創敷藥及時,解毒湯劑也對癥。處置…甚為老道。”
他最后四字說得緩慢而清晰,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長者對后輩的審視與考量。
“學生惶恐,只是盡力而為。”我低下頭。
張仲景不再說話,從隨身的藥囊中取出金針,手法嫻熟地在王二栓和趙石頭幾處大穴——百會、人中、內關、涌泉——刺下。
他的手法與我不同,更加圓融渾厚,帶著一股溫潤的生機之力。
針落之后,兩人原本急促痛苦的呼吸明顯平順了許多,慘白的臉色也透出些許活氣。
“多謝張醫令施以援手!”霍延再次鄭重道謝。
張仲景收針起身,目光掃過霍延年輕卻沉毅的面龐,又掠過地上氣息漸穩的傷者,最后落在我身上,眼底似有深意流轉。
他捋了捋長須,語氣變得語重心長:“霍將軍,醫者治病,當知其病源所起。此二將士之傷,看似在皮肉筋骨,其源…卻在人心之毒,權柄之惡。醫一人易,醫一城、醫一國…”
他微微搖頭,未盡之言,盡在不言中。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卻清晰,“醫者,當知傷從何來。將軍手握利刃,戍衛宮禁,更當…明辨這洛陽城中的傷,起于何處,落于何方。”
霍延神色凜然,抱拳深深一揖:“霍延謹記醫令教誨!今日若非醫令及時援手,末將部下恐難保周全。醫令救命之恩,霍延與麾下將士,銘感五內!”
張仲景擺擺手,目光卻再次轉向我:“這位小友,觀你手法、用藥,根基扎實,尤擅外傷急癥,更有膽識決斷。不知師承何處?”
我的心猛地一跳。霍延立刻代為答道:“回醫令,此乃霍某故交之女,姓張名寧。幼承家學,后隨霍某于居延軍中效力,處理軍士傷患頗有心得,軍中皆稱其能。”
“張寧…”張仲景低聲重復了一遍,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更深沉的探究。
他不再追問師承,只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巾幗不讓須眉,難得。”
隨即,他仔細交代了后續用藥調護的要點,尤其強調要注意傷口變化,防止余毒反復。
言畢,張仲景不再停留,帶著醫士告辭離去。張仲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霍延的目光緩緩掃過榻上痛苦呻吟的袍澤,掃過高順、曹性憤怒而壓抑的臉,最后落回自己腰間冰冷的劍柄之上。
送走張仲景,府中燈火闌珊。霍延的臉色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冷硬,眼中醞釀著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