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威…”他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寒徹骨髓,“真當霍某的刀,斬不得此等魑魅魍魎?”他猛地轉身,“曹性!點齊人手!隨我拿人!知會司隸校尉府,羽林中郎將霍延,緝拿擅闖宮禁、毒傷禁衛之兇徒蹇威!”
夜色如墨,羽林衛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帶著肅殺的寒意,撕裂了洛陽城靜謐的雪夜。
次日清晨,未央宮宣室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殿外凍結的空氣。
靈帝劉宏高踞御座,臉色陰沉不定。心頭火起又夾雜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煩躁。
曹操跪在階下,腰背挺得筆直。他未著官袍,只一身半舊的深青色常服,更顯出身形的瘦削。他父親大司農曹嵩也跪在一旁,臉色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正以頭觸地,聲音帶著惶恐與哀求:
“陛下!犬子曹操年輕氣盛,年少魯莽,不諳律法深淺,擅用五色棒,杖殺蹇常侍叔父蹇圖,此乃滔天大罪!老臣教子無方,罪該萬死!懇請陛下允老臣攜此逆子,親赴蹇府負荊請罪,任憑蹇常侍處置!以安貴戚之心!”曹嵩的聲音帶著哭腔,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蹇碩侍立在靈帝身側,面白無須,保養得宜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那雙細長的眼睛里,翻涌著刻骨的怨毒與冰冷的殺意。他微微垂著眼瞼,仿佛殿下的哭訴與他無關。
靈帝冷哼一聲,目光如刀般刺向曹操:“曹操!你可知罪?蹇圖乃蹇常侍族叔,縱然有過,自有朝廷法度,你區區北部尉,竟敢擅動五色棒,當街杖殺?眼里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朕!”
曹操抬起頭,目光毫無畏懼地迎向靈帝,聲音清朗有力,響徹大殿:“陛下!臣曹操,正是眼中只有王法,心中只有陛下,才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蹇圖身犯三罪:其一,屢犯宵禁,策馬馳騁于夜禁后之御道,驚擾百姓,藐視天威!其二,強奪民財,西市綢緞商王二,家傳寶珠‘明月珰’被其強索,不從便縱奴毀其家業!其三,更是罪無可赦!前日酉時,其于城南酒肆醉酒,因口角之爭,竟指使豪奴活活打死酒肆掌柜劉老漢!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
他每說一條罪狀,聲音便提高一分,字字如鐵,擲地有聲:“陛下!《漢律》煌煌,殺人者死!蹇圖所犯,條條皆觸國法!臣身為北部尉,掌京城北隅治安,緝捕不法,維護京畿,乃臣之本分!若因兇徒攀附權貴便畏首畏尾,任其逍遙法外,置國法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置洛陽城百萬生民于何地?臣依律執法,何罪之有!”他一番話說完,殿中落針可聞。曹嵩嚇得幾乎癱軟在地。
靈帝被他這番義正詞嚴堵得一時語塞,臉色變幻不定。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清晰的甲胄鏗鏘之聲與一聲沉喝:“羽林中郎將霍延,押解兇犯蹇威,求見陛下!”
“蹇威?”靈帝一愣,隨即看向蹇碩,只見這位中常侍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中驚疑不定。霍延?他抓蹇威做什么?
“宣!”靈帝幾乎是立刻喝道,仿佛找到了轉移焦點的出口。
霍延一身玄甲未卸,赤幘映著殿外的雪光,大步流星走入殿中。在他身后,四名同樣身著玄甲、按刀而立的羽林郎,兩人一組,粗暴地拖拽著一個渾身癱軟、錦衣華服卻沾滿泥污雪漬的年輕人——正是蹇威!他臉上帶著驚恐萬狀的神色,嘴唇哆嗦著,看到御座上的靈帝和階旁的蹇碩,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掙扎著想要呼喊,卻被身后的羽林郎死死按住。
霍延行至殿中,在曹操身側站定。他沒有看跪地的曹操和曹嵩,更沒有看臉色鐵青的蹇碩。他面向御座,甲葉鏗鏘聲中,單膝跪地,聲音沉穩。“臣霍延,叩見陛下!”
“霍卿平身!”靈帝目光掃過蹇威,“此乃何人?所犯何罪?”
霍延起身,目光如電射向蹇威,朗聲奏報:“啟稟陛下!此人乃蹇碩族弟,蹇威!”
“罪一:毒鞭傷禁衛,戕害羽林郎!”
“罪二:縱馬沖宮禁,驚擾圣駕安!”
昨夜子時三刻,此人醉酒持械,擅闖南宮司馬門禁地,口出狂言,尋釁滋事!值守羽林郎按律阻攔,此獠竟悍然以淬毒馬鞭,抽傷羽林郎王二栓、趙石頭二人!其鞭毒陰狠霸道,致使二人重傷嘔血,性命垂危!若非太醫令張大人及時施救,臣麾下兒郎恐已為國捐軀!”
“擅闖宮禁,毒傷禁衛,人證物證俱全!按律,當杖一百,以儆效尤!請陛下圣裁!”
“霍延!你血口噴人!”蹇碩再也按捺不住,尖利的嗓音帶著驚怒,一步踏出,“陛下!霍延他…”
“蹇常侍!”霍延猛地抬頭,鐵面下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寒芒,瞬間釘在蹇碩臉上,那目光中的殺氣與戰場上淬煉出的威壓,竟讓蹇碩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本將人證物證俱在!羽林郎背上深可見骨、浸毒鐵刺所傷之鞭痕猶在!宮門衛尉親眼目睹其縱馬直沖承天門之囂張!太醫令張仲景親口診斷,傷者命懸一線!此等罪狀,鐵證如山!蹇常侍,莫非欲包庇親族,罔顧國法宮規?!”
霍延的聲音如同塞外席卷而來的暴風雪,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殿中每一個人的心頭!那“浸毒鐵刺”、“命懸一線”的字眼,更是讓殿內溫度驟降!連靈帝的臉色都沉了下來。
“你…你…”蹇碩被那目光和氣勢所懾,指著霍延,手指顫抖,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霍卿,”靈帝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你所言,可有實據?”
“有!”霍延回答得斬釘截鐵,“傷者此刻正在臣府中,太醫令張大人親自救治,陛下可隨時遣人查驗傷情!宮門衛尉輪值簿冊,清晰記錄蹇威沖撞宮門時辰!其行兇所用浸毒馬鞭,已被臣繳獲,呈于殿外!陛下可當庭驗看!”
靈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霍延冰冷的鐵面、蹇碩慘白的臉、曹操挺直的脊背以及地上癱軟如泥的蹇威身上掃過。他緩緩坐直了身體,那股慵懶的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居九重者的威壓:“驗鞭!”
很快,一名小黃門捧著一個托盤疾步入殿。托盤上,赫然是一條烏黑油亮、鞭身纏繞著細小倒刺、鞭梢還殘留著暗褐色污漬和一絲血腥氣的馬鞭!那猙獰的倒刺在殿內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寒光,觸目驚心!
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不少大臣面露駭然之色。用此等惡毒兇器抽打拱衛宮禁的羽林郎?!這蹇威,簡直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連靈帝的眉頭都緊緊皺了起來。
“蹇威!”靈帝的聲音陡然轉厲,“霍中郎所劾,你有何話說?!”
“陛…陛下!饒命!饒命啊!”蹇威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哭嚎,“臣…臣喝醉了…不是故意的…是那些丘八…丘八擋路…臣…臣一時糊涂啊!”。
蹇碩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著族弟那不堪的模樣,再看看那猙獰的毒鞭,最后迎上靈帝那明顯帶著不悅和審視的目光,他知道,大勢已去!此刻若再強行出頭,非但救不了蹇威,恐怕連自己都要被牽連進去!他猛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對蹇威的哭嚎充耳不聞。
“陛下!”曹操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依舊跪著,聲音卻帶著一股激憤,“蹇威此獠,跋扈京師長矣!仗勢欺人,目無法紀!今更以如此惡毒兇器,戕害拱衛宮禁之羽林勇士!此等行徑,與謀刺禁衛何異?!若不嚴懲,何以正國法?何以安軍心?何以護宮禁?!臣曹操,附議霍中郎!請陛下嚴懲不貸!”
“臣等附議!”
“附議!”
殿中幾位素來與宦官不睦的清流大臣,此刻也抓住機會,紛紛出列聲援。
靈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條猙獰的毒鞭上,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他雖寵信宦官,但也深知宮禁安危的重要性。羽林軍是他最后的屏障,若連羽林郎都可以被權貴如此肆意凌虐殘害而無人過問,那他這個皇帝,還能睡安穩覺嗎?
“霍延!”靈帝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蹇威罪證確鑿,不容寬宥!依你所請,杖責一百!即刻執行!由你羽林軍行刑!就在這宮門外!讓所有人看著!”
“臣,領旨!”霍延抱拳,聲音冰冷。
“陛下!陛下開恩啊!”蹇威發出殺豬般的絕望慘嚎,被兩名如狼似虎的羽林郎粗暴地拖向殿外。
殿內一片死寂。蹇碩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看向霍延和曹操的目光,怨毒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靈帝揉了揉眉心,目光在霍延和曹操身上逡巡片刻,最終落在霍延身上,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溫和”與“期許”:
“霍卿啊,你勇毅果決,忠心事主,朕心甚慰。然治國安邦,光靠武勇殺伐可不夠。你年輕有為,更需明理知文,結交賢才。這樣吧,朕特準你,公務之余,常入太學走動,聆聽鴻儒講經,與太學諸生切磋論道,進學修德。望你莫負朕望,早日成為允文允武的棟梁之才!”
這番話,既是給霍延的“恩寵”,更是給蹇碩及其背后勢力的一個“交代”——將這只邊塞來的猛虎,暫時“圈”進太學這個相對無害的文人圈子里。
霍延目光微動,瞬間明了皇帝深意,壓下眼底的冷嘲,躬身應道:“臣霍延,謝陛下隆恩!定當潛心進學,不負圣望!”
“嗯。”靈帝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曹操,語氣轉冷,“至于你,曹操,雖秉公執法,然手段過于酷烈!罰俸半年,閉門思過一月!退下吧!”
“臣…領旨謝恩。”曹操叩首,聲音平靜無波。他起身時,與霍延目光在空中一觸,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絲了然與冷意。
殿外,宮門前的廣場。寒風凜冽,卷著雪沫。霍延按劍立于階上,鐵面在風雪中泛著幽光。
數十名羽林軍甲士肅立四周,封鎖了場地。兩名行刑的羽林郎已剝去了蹇威的錦袍,只留單衣,將其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