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的情景令人心頭一緊。只見靠近宮墻背風的角落里,蜷縮著數十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身影。多是些面黃肌瘦的老人和拖著鼻涕、手腳凍得通紅發紫的孩子。
他們顯然是城中無家可歸的流民,趁著雪后初霽出來乞討,卻被嚴寒擊倒。
不少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尤其是手、腳、耳朵、臉頰——都布滿了紫紅色的腫塊,有些已經破潰流膿,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嚴重的,手指腳趾烏黑發亮,腫脹變形,顯然已經凍傷壞死。
“冷…好冷啊…”一個蜷縮在破草席上的老嫗喃喃著,眼神渙散。
“娘…疼…腳疼…”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抱著自己烏紫腫脹的小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角落里,一個漢子抱著自己一只烏黑僵硬、如同木炭般的手,喉嚨里發出絕望的嗬嗬聲,眼神空洞。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無情地撲打在這些毫無遮蔽的軀體上。
太學宮朱紅的高墻內是圣賢書聲,墻根下卻是人間地獄般的酷寒煎熬。
幾個路過的太學生面露不忍,匆匆走過,也有人低聲議論著“凍瘡”、“爛掉了”、“怕是活不成了”。
“造孽啊…”曹操濃眉緊鎖,看著眼前慘狀,臉上慣有的銳氣被沉重的悲憫取代,“今歲奇寒,洛陽尚且如此,不知邊塞又是何等光景…”
霍延默然不語,他蹲下身,查看一個孩子凍得如同紫蘿卜般的小手。
那孩子瑟縮著想躲,卻被凍得麻木,動彈不得。霍延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冰冷的腫塊,眉頭擰成了川字。
這樣的凍傷,他在居延見過太多。邊塞苦寒,每年冬天,戍卒和邊民都有不少因此致殘甚至喪命。
我的心被眼前景象狠狠揪住,那些潰爛的皮肉,痛苦的呻吟,絕望的眼神,瞬間沖散了方才太學清談的詩意。
一股熟悉的、屬于醫者的沖動在血脈中奔涌。凍瘡!寒瘡!這是我能觸及的苦難!
“將軍!”我下意識地抓住霍延的衣袖,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
“居延…居延的‘寒瘡膏’!我們帶來的方子!或許能救他們!”
霍延猛地抬頭看我,眼中精光一閃:“寒瘡膏?那方子…效用可確實?”
“千真萬確!”我用力點頭,語速飛快。
“在居延軍中驗證過多次!對于初起凍瘡,活血消腫,溫經通絡,效果極佳!便是已潰爛的,也能生肌斂瘡,減輕苦楚!雖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但至少能讓他們少受些罪!”
我指著墻角那些在寒風中哀嚎的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焦灼。
霍延看著我眼中跳動的火焰,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生命苦痛的感同身受與急切施救的渴望。
他沒有絲毫猶豫,霍然起身,對曹操沉聲道:“孟德兄,煩請照看片刻!”
又對我果斷下令:“阿寧,你立刻回府,取方子!備藥材!能備多少備多少!我即刻入宮,面呈陛下與太醫院!”
“諾!”我應了一聲,轉身便跑,也顧不得什么書童儀態,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
霍延的動作更快。他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駿馬長嘶,如離弦之箭般朝著宮城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踏碎街面積雪,留下一路清脆急促的回響。
我幾乎是沖回府邸的。高順見我氣喘吁吁、臉色發白地跑回來,嚇了一跳:“阿寧姐?出什么事了?”
“快!幫我備藥!”我來不及解釋,沖進存放藥材的耳房,拉開柜格,憑著記憶飛快地抓取。
氣味辛烈、溫經散寒的干姜,活血化瘀的當歸、紅花,消腫止痛的沒藥、乳香,生肌斂瘡的白芨、煅石膏,調和諸藥、緩和刺激的甘草、麻油、蜂蠟……一邊抓藥,一邊對高順急聲吩咐。
“高順,磨墨!鋪紙!快!”
高順雖不明所以,但見我神色凝重急切,立刻照辦。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孩子凍瘡的冰冷觸感。
提筆,蘸墨,手腕懸空,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張在居延軍營中,由邊塞老卒口述、經我反復驗證改良的方子。
筆鋒落下,字跡雖因急切而略顯潦草,卻依舊清晰有力:
居延寒瘡膏方
主治:凍傷初起,紅腫癢痛;或已潰爛,久不收口。
組方:干姜(三兩,搗碎)、當歸尾(二兩)、紅花(一兩)、乳香(去油,一兩)、沒藥(去油,一兩)、白芨粉(一兩)、煅石膏粉(五錢)、甘草粉(五錢)。
制法:上藥除白芨、煅石膏、甘草粉外,余藥共入麻油(一斤)中,文火慢煎,候藥色焦黃,濾去滓,再入蜂蠟(四兩)溶化,離火稍涼,徐徐調入白芨粉、煅石膏粉、甘草粉,不住手攪勻成膏,貯瓷罐備用。
用法:初起凍瘡,溫水洗凈患處,取膏薄涂揉按,日二三次。已潰者,清創后取膏敷之,紗布裹定,日一換。
禁忌:潰爛深重、筋骨暴露者,需先由醫者清創處置,此膏僅作輔佐生肌。
寫罷,吹干墨跡,將方子小心折好,連同匆忙打包好的幾包核心藥材(干姜、當歸、紅花、乳香、沒藥)塞入一個布囊。我抓起布囊,再次沖出府門,直奔宮城方向。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些!多耽擱一刻,墻根下那些苦命人便多受一刻的凍傷噬骨之痛!
宮門森嚴,羽林衛甲胄鮮明。我焦急地在宮門外逡巡,目光緊緊盯著那扇沉重的朱紅大門。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宮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縫隙。
霍延的身影當先而出,緊隨其后的,竟是一身太醫令官袍的張仲景!
張仲景身后,還跟著幾位同樣身著太醫署服飾的醫官,有年長的太醫丞,也有年輕些的太醫待詔,人人臉上都帶著驚疑、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將軍!張醫令!”我連忙迎上去,將布囊遞上。
霍延接過布囊,轉手便交給了張仲景。張仲景也不多言,就在宮門外的避風處,當眾展開了那張墨跡未干的藥方。幾位太醫署的官員也立刻圍攏上來。
“干姜、當歸、紅花…溫通血脈…”張仲景低聲念著,手指劃過一行行藥名和劑量,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
當他看到“文火慢煎”、“調入粉藥成膏”的詳細制法時,眼中閃過一絲異彩。
待看到“清創后敷之”、“生肌斂瘡”的效用說明,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我,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異與探詢:“此方…果真出自居延邊塞?效用如何?”
我強壓著緊張,垂首恭敬答道:“回大人,千真萬確。此方在居延軍中及邊民中沿用經年,對已潰之瘡,亦可促其收口生肌,大大減輕傷者苦楚,降低致殘之險。”
“哦?”旁邊一位頭發花白、面容古板的太醫丞捋著胡須,語氣帶著明顯的質疑。
“邊鄙之地,蠻荒苦寒,縱有土方,豈能與太醫署歷代傳承之精方相提并論?況且凍瘡一癥,看似小恙,實則遷延難愈,易致脫疽壞疽,兇險暗藏。此方配伍,看似尋常,干姜辛烈,紅花破血,用于凍傷初起尚可,若用于潰爛之瘡,豈非火上澆油?老朽行醫數十載,深諳此道,不敢茍同。”他搖著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陳太醫丞所言有理。”另一位中年太醫待詔也附和道。
“下官觀此方,多用辛溫燥烈之品,恐耗傷氣血。凍傷本乃寒邪凝滯氣血,若再以燥烈之藥攻伐,氣血愈虧,何以生肌長肉?不妥,不妥。”
質疑之聲四起。霍延眉頭緊鎖,欲要開口。
張仲景卻抬手制止了眾人,他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張藥方上,指尖輕輕點著“白芨”、“煅石膏”、“甘草粉”幾味藥,眼中光芒越來越亮。
“不然。”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壓下了議論。
“諸位且看。”張仲景指著方子,“此方看似主用辛溫通散之品,如干姜、當歸、紅花、乳沒,此乃治標,溫散寒凝,活血止痛,正合凍傷初起之病機。然其精妙處,尤在‘后下’之白芨、煅石膏與甘草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發現珍寶的興奮。
“白芨,味苦甘澀,性微寒。生肌斂瘡,止血消腫,乃外傷圣藥!煅石膏,甘辛大寒,清熱收濕,斂瘡生肌,專治瘡瘍潰爛不斂!此二味,一偏收斂止血生肌,一偏清熱收濕斂瘡,相輔相成!更妙在佐以甘草粉,甘緩和中,調和諸藥峻烈之性,更能解毒護胃!再以大量麻油、蜂蠟為基質,潤澤肌膚,緩釋藥力,使辛而不燥,溫而不烈,通而不傷!此方配伍,標本兼顧,溫通與清涼斂瘡并用,剛柔相濟,實乃…奇思妙想!”
他越說越激動,手指都有些顫抖,猛地抬頭看向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嘆與激賞。
“邊塞苦寒之地,竟有如此精妙驗方!化尋常之藥,成濟世之功!張寧小友,此方…當真是你與邊塞軍民所共驗?”
我迎著張仲景灼灼的目光,用力點頭,“邊軍與風雪為伴,凍傷乃家常便飯。此方乃無數邊軍醫士與士卒,在生死之間摸索試煉而成,非一人之功。”
“無數邊軍…生死之間…”張仲景喃喃重復,看著罐中深褐色的藥膏,又看看眼前這些痛苦呻吟的百姓,眼中充滿了震撼與敬意。
他猛地對霍延和我深深一揖:“霍將軍高義!張寧小友!此方活人無數,功德無量!仲景代這滿城凍傷百姓,拜謝將軍與邊軍將士!”
張仲景將藥方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隨即對幾位太醫署同僚正色道。
“口說無憑,實踐為真!太醫院存有歷年凍傷患者病案,亦有新近因今歲奇寒收治之重癥凍傷病患。霍中郎,張寧小友,若二位不棄,可否隨老夫移步太醫院?一則以此方配制藥膏,二則…老夫有幾個關于此方運用及邊塞凍傷處置的疑難,想向二位當面請教!”
“請教”二字一出,那陳太醫丞等人臉色頓時變得極其精彩,驚愕、難以置信,甚至有些羞惱。讓堂堂太醫令向一個邊將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小書童”請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霍延眼中光芒一閃,毫不猶豫地拱手:“固所愿也,不敢請耳!張醫令請!”
“學生遵命!”我也立刻躬身應道。
太醫院署衙位于宮城西南一隅,庭院深深,藥香彌漫。正堂內,氣氛卻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