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一切。厲淮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攥著信紙碎片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能清晰地聽到蘇林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就在幾步之外,那沉重的氣息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咆,在黑暗中充滿了危險和不可預測性。
“說話!”蘇林的聲音在黑暗中炸開,比窗外的驚雷更讓人心驚,“十年了!厲淮!給我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個謊言!告訴我當年你為什么沒來?!”
厲淮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窒息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黑暗中,少年時那段刻意塵封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月考前夕……那個為了湊足車票錢而接下的、報酬豐厚的危險零工……失控的機器……刺耳的警報聲……還有手腕上那道至今仍清晰可見的、猙獰的疤痕……
“我……”厲淮的聲音艱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我去了汽修廠……最后一天……機器故障……”他艱難地抬起左手,摸索著右手手腕的位置,那里被玻璃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混合著雨水,一片黏膩濕滑,但他指腹下清晰的凹凸感,是那道舊疤的位置。“手……差點廢了……在醫院……躺了很久……”
黑暗似乎放大了蘇林呼吸的停頓。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了幾秒,只有窗外呼嘯的風雨聲。
“汽修廠?”蘇林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醫院?所以……這就是你消失的理由?”他的語氣里充滿了荒謬和一種更深的痛苦,“厲淮,你他媽當我是三歲小孩嗎?一封解釋的信需要多少時間?需要多少力氣?就算你手斷了,找人代寫一封會死嗎?!十年!整整十年!你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你知不知道……”
蘇林的聲音突然哽住,后面的話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堵了回去。黑暗中,厲淮聽到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類似嗚咽的吸氣聲。這聲音比任何怒吼都更具沖擊力,像一把鈍刀,狠狠剮在厲淮的心上。
“我……”厲淮的喉嚨火燒火燎,辯解的話蒼白無力,“我……我以為……”他以為那個筆友“小林”和他一樣,不過是漫長孤獨旅程中的一個短暫慰藉。他以為那段笨拙的通信,隨著他生活的徹底崩塌和被迫遠走他鄉,就該無聲無息地畫上句號。他以為……沒人會真的在意。他拼命想爬出泥潭,掙扎求生,那段帶著青澀憧憬的過往,被他親手埋葬在記憶最深處,成了不愿觸碰的傷疤。他從未想過,海的另一端,有一個人,在固執地等待,在漫長地尋找,甚至將一封泛黃的信紙,視若珍寶地壓在辦公桌下!
“你以為?”蘇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你以為什么?!以為我是你無聊時解悶的消遣?!以為那幾十封信都是過家家?!厲淮,你他媽有沒有心?!”黑暗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什么東西被狠狠踢開的巨響(可能是翻倒的椅子),蘇林的情緒顯然到了崩潰的邊緣。
“不是!”厲淮幾乎是吼出來的,在黑暗中憑著感覺向聲音來源的方向邁了一步,腳下踩到玻璃碎片發出刺耳的聲響,“我……我當時……”他試圖組織語言,想描述當時躺在醫院里,看著纏滿繃帶的手,對未來一片絕望的心情;想描述他如何咬著牙離開那個承載了所有痛苦記憶的小城,如何在陌生的都市里像野狗一樣掙扎求生,如何在無數個深夜里把那份未能赴約的遺憾和愧疚死死壓在心底……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干澀而沉重的低吼:“對不起!”
這句遲到了十年的道歉,在狂暴的風雨聲中,顯得如此微弱而蒼白。
蘇林那邊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黑暗中,只能聽到他越來越粗重、越來越壓抑的呼吸聲,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過了許久,久到厲淮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蘇林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那聲音疲憊到了極點,沙啞得像被砂礫磨過:
“對不起?呵……厲淮,一句對不起,能換回什么?”他的語氣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失落。“能換回我在海城站臺上傻等的十個小時?能換回我像個瘋子一樣四處打聽一個叫‘淮’的、杳無音信的少年的十年?還是能換回……”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自嘲的悲涼,“……能換回我對‘初戀’這兩個字,最后一點可憐的幻想?”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厲淮的心湖,激起苦澀的漣漪。他無言以對,只能僵立在黑暗和狼藉之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和更冷的絕望沖刷著身體。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手電筒的光束從門外走廊傳來,打破了室內窒息的對峙。
“蘇總!蘇總您在里面嗎?!”
“天哪!窗戶全碎了!蘇總您沒事吧?!”
是蘇氏的安保人員,終于循著異常動靜趕到了頂樓。
刺眼的手電光柱瞬間掃進一片狼藉的辦公室,照亮了滿地碎玻璃、翻倒的家具、散落的文件,以及站在廢墟中央、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又神情復雜的兩個男人——一個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張染血的、皺巴巴的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