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人員手中刺眼的手電光束,如同舞臺上的追光燈,瞬間撕裂了辦公室內僅存的黑暗,將滿目瘡痍和兩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男人暴露無遺。光束先是掃過地上狼藉的碎玻璃、翻倒的椅子和散亂的文件,最后定格在蘇林和厲淮身上。厲淮手里緊攥著那半張被血和雨水浸透、皺巴巴的信紙碎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這突兀的景象讓沖進來的幾名安保瞬間僵住,臉上寫滿了驚愕與困惑——這不像尋常的闖入盜竊現場。
領頭的小隊長最先反應過來,警惕的目光在厲淮身上那身濕透的深色工裝和明顯非正常途徑進入的破碎落地窗之間逡巡,手立刻按上了腰間的對講機,聲音緊繃:“蘇總!您沒事吧?這人……”他眼神銳利地鎖定厲淮,“是闖入者?需要立刻控制并報警嗎?”
“報警”二字像冰冷的針,刺得厲淮下意識地繃緊了脊背。他幾乎能想象冰冷的鐐銬扣上手腕的觸感,以及隨之而來的、足以摧毀“磐石科技”的丑聞風暴。他喉頭發緊,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幾步之外沉默的蘇林——那張被雨水沖刷的臉上,此刻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深潭般的眼眸在強光下晦暗不明,讓人完全無法窺探其下的波瀾。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張力。雨水順著厲淮的額發滴落,流進眼睛,帶來酸澀的刺痛。就在小隊長即將再次開口催促,其他安保也擺出合圍姿態的剎那——
蘇林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仿佛在整理被風雨打亂的儀容。修長的手指撫過濕透的西裝前襟,試圖撫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皺,又輕輕拂去肩頭粘著的一片細小玻璃碴。這個細微的動作,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顯得異常突兀,卻成功地將所有目光聚焦回他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領頭的安保隊長,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與權威,清晰地穿透了風雨的喧囂:
“不是闖入者。”
空氣驟然一凝。安保們面面相覷,懷疑自己聽錯了。
蘇林頓了頓,下頜線似乎繃緊了一瞬,又緩緩松開。他微微側過身,目光掠過厲淮沾著血污和雨水、緊攥信紙的手,最終落回安保隊長臉上,語調是刻意的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磐石科技的厲總。我們……在討論一個突發狀況。”他刻意省略了所有解釋,只留下一個模糊又足夠分量的身份說明,“安保預案啟動,封鎖樓層,確保其他區域安全。這里暫時不需要你們。”
“厲總?討論?”小隊長驚疑不定地重復著,眼神在厲淮狼狽的形象和破碎的窗戶之間來回掃視,顯然無法將這兩者與“討論”聯系起來。
“需要我重復第二遍?”蘇林的語氣陡然沉了一分,那股久居上位的壓迫感無聲地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風雨的咆哮。他深不見底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安保隊長,平靜之下是毫無轉圜余地的命令。
“……是!蘇總!”安保隊長猛地一個激靈,職業本能讓他立刻挺直脊背,壓下所有疑問,“立刻封鎖樓層!確保安全!撤!”他不敢再看厲淮,果斷揮手,帶著同樣滿腹疑云的隊員迅速退了出去,厚重的門被小心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辦公室內再次只剩下兩人,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風雨。手電光束消失,室內重新被窗外城市扭曲的霓虹光影占據,明明滅滅,映照著兩張同樣復雜的面孔和一片狼藉。
厲淮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雕像。攥著信紙碎片的手微微發顫,手心里濕冷的紙漿和未干的血跡黏膩一片。蘇林剛才那句“不是闖入者”和那刻意維護的姿態,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混亂的心湖里激起更洶涌、更難以理解的漩渦。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是為了維持蘇氏掌舵人的體面?還是……因為那封該死的信?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遲來的、尖銳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精心策劃的潛入,試圖挖出對手致命弱點的行動,最終卻以這樣一種慘烈而荒誕的方式收場——他撕碎了自己的少年情書,也撕開了蘇林深藏十年的傷口。而對方,竟然在第一時間選擇了……庇護?
“為什么?”厲淮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打破了死寂。他抬起頭,雨水順著臉頰滑落,目光死死釘在蘇林臉上,試圖從那片疲憊的平靜下找出答案,“為什么不說實話?蘇林,你在玩什么把戲?可憐我?還是……”他揚了揚手中染血的紙片,聲音里帶著自嘲和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因為這個?”
蘇林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厲淮,面朝著那扇破碎的、不斷灌入風雨的落地窗。高大的身影在變幻的光影中顯得有些孤寂,肩膀的線條透出一種沉重的疲憊。雨水打濕了他后背的西裝布料,顏色深得發暗。
“玩把戲?”蘇林的聲音很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質問這荒誕的夜晚,“厲淮,今晚這一地狼藉,還不夠嗎?”他微微側過頭,余光掃過厲淮緊攥的手,“那張紙……現在除了羞辱和痛苦,還能是什么?”
他的話像冰錐,刺得厲淮心臟驟縮。羞辱?痛苦?是蘇林的,還是他自己的?
“至于為什么……”蘇林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接下去,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報警?讓媒體拍到你厲總狼狽地從我辦公室被銬走的照片?讓磐石和蘇氏一起成為明天金融版最大的笑話?讓所有人知道……”他猛地停住,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后面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讓所有人知道我們之間這段可笑又可悲的過往?
他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只剩下冰冷的現實考量:“蘇氏的股價,你的磐石科技,都經不起這種丑聞的折騰。今晚的事,到此為止。”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厲淮臉上,那眼神復雜得讓厲淮窒息——有未消的怨懟,有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種厲淮看不懂的、近乎荒涼的審視。“你走吧。在安保換班徹底封鎖大樓之前。”
“走?”厲淮下意識地重復,大腦一片混亂。就這樣離開?帶著被撕碎的真相和滿身狼狽?這場始于算計、終于混亂的臺風夜對峙,竟要以蘇林一句輕飄飄的“到此為止”來收場?
“不然呢?”蘇林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破碎,“留下來,繼續撕我們之間最后一點……體面?”他微微偏過頭,不再看厲淮,視線落在地上那片被雨水沖刷開的、帶著淡紅痕跡的水漬——那是厲淮手腕傷口流下的血。“門在那邊。厲總,好走不送。”
最后四個字,冰冷疏離,斬斷了一切可能。
厲淮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他看著蘇林背對著他的、拒人千里的身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半張被撕毀、被血染、被雨水泡得幾乎要化開的信紙碎片。十七歲少年笨拙的承諾和赤誠的憧憬,最終只剩下這樣一團污濁的紙漿。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遲來的、尖銳的鈍痛席卷了他。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解釋?道歉?在蘇林那堵冰冷的、疲憊的墻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踩著滿地濕滑冰冷的玻璃碎片,繞過翻倒的家具,走向那扇厚重的紅木門。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荊棘上。
門軸轉動,發出輕微的呻吟。厲淮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沒有回頭。
辦公室內,只剩下蘇林一人,面對著一室狼藉和窗外永無休止的狂風暴雨。他依舊背對著門口,站得筆直,仿佛一座沉默的孤島。直到確認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緊繃的肩線才幾不可察地垮塌下來。他緩緩抬起手,捂住臉,高大的身軀在風雨飄搖的光影中,微微顫抖。指縫間,有水跡蜿蜒而下,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還是滾燙的、遲來了十年的東西。
窗外的臺風,仍在瘋狂地撞擊著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