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科技的會議室里,空氣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巨大的屏幕上,厲淮蒼白卻銳利如鷹隼的臉占據著主位,他剛剛結束了一場長達兩小時的線上風暴。手腕上纏著顯眼的紗布,那是昨夜風雨留下的印記,此刻卻成了他鐵血姿態最直觀的注腳。
“……惡意攻擊的流量源頭,偽裝成海外肉雞,但跳板最終指向蘇氏控股的幾家中型IDC機房。證據鏈,技術部天亮前必須給我釘死!”厲淮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敲打在每一個與會者緊繃的神經上。
“律師函的反訴材料,法務部同步推進。蘇林想玩‘商業間諜’的臟水?那就把‘不正當競爭’、‘惡意打壓創新’的帽子,給我加倍扣回去!媒體輿論組,攻擊源報告發布后,立刻引導風向,重點渲染蘇氏壟斷地位下的齷齪手段,把‘守舊霸權扼殺創新’的調子唱響!”
指令一條條清晰下達,會議室里只剩下鍵盤急促的敲擊聲和壓抑的呼吸。昨夜那個在蘇林辦公室渾身濕透、攥著染血信紙碎片、近乎崩潰的男人,似乎被嚴嚴實實地封存在了臺風夜的暴雨里。此刻坐鎮屏幕前的,是磐石科技說一不二的年輕暴君,眼中只有冰冷的反擊和必勝的執念。
會議結束,屏幕暗下。厲淮靠在自己公寓冰冷的真皮轉椅里,高強度運轉帶來的疲憊感瞬間如潮水般淹沒了他。他閉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手腕紗布下的傷口隱隱作痛。然而,身體的疲憊無法阻擋記憶的逆流。蘇林那雙被痛苦和憤怒燒紅的眼睛,那句撕裂般的“你他媽有沒有心?!”,還有那張被自己撕毀、浸染了血污的信紙……如同幽靈,在意識的縫隙里反復閃現,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
他猛地睜開眼,像是要驅散這些惱人的幻象。目光掃過凌亂的桌面,最終落在那個被隨意扔在角落、屏幕碎裂的舊手機上。昨夜的一切,始于他潛入蘇林的辦公室,試圖尋找那個神秘的“磐石之心”。
“磐石之心”……厲淮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蘇林的提前預判,精準的反擊,甚至昨夜他潛入的時機……都指向這個核心機密。這絕不僅僅是商業上的勝負手,更是解開蘇林為何能如此“了解”他行動的關鍵!也許,也是蘇林珍視那封舊信背后……某種扭曲的執念根源?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冰冷地鉆入腦海:**蘇林會不會……一直在監視他?**從十年前?或者,從他創立磐石開始?否則,如何解釋那近乎未卜先知的能力?這個想法讓他脊背竄起一股寒意,但隨即又被更強烈的憤怒和探究欲取代。
他必須找到“磐石之心”!這不僅關乎磐石的生死存亡,更關乎他是否能真正撕開蘇林那張完美面具下的真相!
厲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打開加密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常規的商業情報渠道顯然已被蘇林嚴防死守。他需要更隱秘的切入點,更深的源頭。他調出了十年前自己生活過的那個南方小城的模糊檔案。時間太久遠,數字化信息寥寥無幾。他需要找到當年的人,找到那個承載了他和“小林”通信的、可能早已消失的紐帶——那個破舊的街道郵箱。
一個名字在泛黃的記憶碎片中浮現:**趙伯**。當年小城郵局那個總是笑瞇瞇、負責分揀信件的退休老職工。他還活著嗎?會在哪里?
網絡搜索如同大海撈針。厲淮動用了私人的信息渠道,幾經周折,線索最終指向鄰省一個偏遠小城的養老院。他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撥通了養老院的電話。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聲都敲在他的心上。
“喂?這里是‘夕陽紅’養老院。”一個帶著濃重鄉音的女聲傳來。
“您好,我想找一位叫趙德全的老人,以前在臨江縣郵局工作的。”厲淮的聲音盡量保持平穩。
“趙伯啊?在的在的!你等等啊……”電話那頭傳來腳步聲和模糊的呼喚。厲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幾分鐘后,一個蒼老但還算清晰的聲音響起:“喂?哪位啊?”
“趙伯,您好。”厲淮迅速調整語氣,帶上一種晚輩的恭敬和刻意的懷念,“我是小淮,以前住在臨江棉紡廠家屬院的小淮啊!您還記得嗎?小時候老去郵局麻煩您,問有沒有我的信……”
“小淮?”趙伯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困惑,在記憶里艱難地搜尋著,“棉紡廠……小淮……哎喲,是不是那個……瘦瘦高高的,總盼著海城來信的娃娃?”
“對對對!就是我!趙伯您還記得我!”厲淮心頭一松,語氣帶上幾分恰到好處的激動,“這么多年了,一直想回來看看您!您身體還好吧?”
“好好!硬朗著呢!”趙伯的聲音明顯高興起來,“你這娃娃,一走這么多年,音信全無的!可把你那個筆友急壞嘍!我記得……那個海城的小林,是不是?后來還專門托人來找過你吶!”
托人找過?厲淮的心臟猛地一縮!蘇林……真的找過他?
“找我?”厲淮的聲音帶著刻意的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趙伯,您說小林……托人找過我?什么時候的事啊?”
“哎喲,那可早了!得有……八九年了吧?”趙伯努力回憶著,“就在你突然沒信兒之后大概小半年?一個穿得挺體面的年輕人,拿著小林寫的信找到郵局來打聽你。說小林聯系不上你,很著急,托他來看看是不是地址弄錯了,或者信沒寄到……”
“地址弄錯?信沒寄到?”厲淮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趙伯,您當時……怎么跟他說的?”
“唉!”趙伯重重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惋惜,“我能怎么說?那會兒家屬院那片老房子都拆了大半年了!整個街道的信箱都統一換新地方了!我跟他說,小淮家搬走了,具體搬哪兒誰也不知道。那信箱啊,早就拆得沒影兒嘍!那個年輕人聽了,臉色可難看了,搖著頭就走了……后來,就再沒音信了。”
拆了……沒影兒了……
厲淮握著電話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不是因為養老院通話的結束,而是因為趙伯最后那句話帶來的、遲到了十年的真相碎片。
“對了小淮,”趙伯像是突然想起來,帶著點老小孩的好奇,“你后來……見到小林了嗎?你們倆……去看成海了嗎?”
趙伯最后那句帶著歲月塵埃的詢問,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在厲淮緊繃的神經末端。
“看海?”厲淮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幾乎變形,他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句還算平穩的回答,“……嗯,看過了。謝謝您,趙伯,您多保重身體。”他幾乎是倉促地掛斷了電話,仿佛再多說一個字,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混雜著巨大荒謬和遲來鈍痛的情緒就會沖破喉嚨。
聽筒里傳來忙音。厲淮僵坐在轉椅里,房間里只余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依舊,卻在他眼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拆了……沒影兒了……
趙伯蒼老惋惜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腦中反復回響。
原來如此。
這就是那場失約的真相?一場陰差陽錯,源于一片被時代洪流碾碎的舊街區,一個被拆除的、無人通知的破舊信箱?
他當年躺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冰冷病房里,忍受著手腕鉆心的疼痛和前途未卜的絕望,強撐著用左手寫下那一封封解釋的信,滿懷卑微的希冀投入那個熟悉的綠色鐵皮箱。他以為他的歉意和苦衷,會穿越千山萬水,抵達海城那個名叫“小林”的少年手中。他以為他的杳無音信,是懦弱,是背叛,是對方眼中無法原諒的失信。
可那些承載著他最后希望和尊嚴的信件,最終去了哪里?
它們像投入深淵的石子,沒有激起一絲漣漪。它們安靜地躺在那個被拆除的信箱里,或許被當作垃圾清理掉,或許在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腐爛成泥。它們從未抵達海城,從未抵達那個在站臺上從清晨等到深夜的蘇林手中。
十年。
整整十年,蘇林在恨。恨一個“無故消失”、“玩弄感情”的厲淮。
而他自己呢?他帶著未能赴約的遺憾和隱秘的愧疚離開,在泥濘中掙扎求生,將那個叫“小林”的筆友連同那段灰暗卻帶有一絲光亮的記憶,一同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敢觸碰。他何嘗不是在恨?恨命運的不公,恨生活的重壓,甚至潛意識里,或許也曾怨過那個“小林”的杳無音信,仿佛對方也輕易放棄了這段情誼。
多么可笑!多么荒誕!
他們像兩個在黑暗中背道而馳的盲人,各自背負著沉重的誤解和由誤解滋生的恨意,在命運的捉弄下,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彼此的對立面,最終在商場的血雨腥風中,用最鋒利的刀,捅向對方自以為的傷口。
厲淮猛地站起身,劇烈的動作牽動了手腕的傷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踉蹌著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映出他蒼白扭曲的臉,眼底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的茫然。
蘇林珍藏那封十七歲信箋的眼神……那不是勝利者的炫耀,不是刻意的羞辱。那是他十年尋找唯一的憑據!是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留下的、僅存的、帶著少年體溫的證物!而他厲淮,昨夜,就在蘇林的面前,親手將它撕得粉碎!
“因為我以為……”
“你他媽有沒有心?!”
蘇林痛苦到極致的嘶吼和質問,此刻擁有了全新的、殘酷的分量。
厲淮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玻璃上!堅硬的鋼化玻璃發出沉悶的巨響,紋絲不動,反作用力震得他指骨劇痛。他頹然地垂下頭,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遲來的、洶涌的悔意和一種幾乎將他淹沒的窒息感,如同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