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淮的哭聲在海風中漸漸平息,但身體的顫抖和緊攥著鐵皮的手指,昭示著他內心風暴的余波。蘇林抱著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這好不容易歸來的靈魂又會消散在風中。厲淮的額頭抵在蘇林的肩窩,滾燙的淚水浸透了衣料,也灼燙著蘇林的心。
門多薩悄無聲息地走近,沒有打擾這脆弱的時刻,只是用專業的目光觀察著厲淮的狀態。當厲淮的抽泣轉為深長的、帶著濕意的呼吸,他才輕聲開口:“蘇先生,厲先生需要休息,情緒的巨大波動消耗極大。我們需要讓他平靜下來,評估后續反應。”
蘇林這才如夢初醒,小心翼翼地松開懷抱,發現厲淮已經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眉宇間那種長久籠罩的驚惶和空洞,似乎真的被淚水沖刷掉了一層。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陷入了昏睡,但右手依然死死握著那塊信箱擋板。
“他…他剛才說話了,很清晰……”蘇林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后怕,向門多薩復述了厲淮那幾句破碎卻指向明確的控訴。
門多薩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這是重大突破!‘邏輯鎖’對深層情感和記憶的壓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他認出了你,記起了關鍵事件,并表達了強烈的情感——盡管是負面的。這比單純的恐懼或茫然好上千百倍!負面情緒也是‘存在’的證明。”他快速檢查了厲淮的生命體征,“深度疲憊,但神經活動模式顯示異常活躍,像是在整合信息。讓他睡,這是大腦必要的修復過程。”
游艇沒有返航,而是選擇在一處平靜的海灣拋錨。陽光暖暖地灑在甲板上,海鷗的鳴叫顯得遙遠而安寧。蘇林寸步不離地守在厲淮身邊,看著他沉睡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狂喜之后,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小淮回來了,帶著滿身傷痕和十年的委屈。他該如何修補這破碎的十年?
厲淮睡了很久。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夕陽正將海面染成一片熔金。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空茫的薄霧,而是充滿了迷茫、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蘇林,瞳孔微微收縮,下意識地想往后縮,但身體虛弱無力。
“小淮?”蘇林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試探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厲淮沒有回應這個名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緊握的右手上。緩緩松開手指,那塊冰冷的、帶著深刻劃痕的鐵皮露了出來。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模糊的“小林”、“等我”、“對不起”,又劃過那些憤怒的劃痕。他的眉頭緊緊蹙起,像是在努力拼湊散落的記憶碎片,眼神里交織著痛苦、困惑和一絲……陌生的審視。
“頭痛……”他發出一個極其沙啞的音節,帶著生理性的不適。
門多薩立刻上前,進行簡單的檢查和詢問。“厲先生,能告訴我現在是什么感覺嗎?除了頭痛。”
厲淮的目光掃過門多薩,又落回蘇林臉上,眼神復雜地閃動了幾下,最終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亂……很多……畫面……聲音……很吵……”他指了指自己的頭,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記憶碎片在沖擊,就像退潮后突然顯露的礁石,雜亂無章。”門多薩對蘇林解釋,“這是恢復期的正常現象,但對他而言會非常難受。我們需要引導,幫他梳理,避免碎片造成二次創傷。”他拿出一個溫和的鎮靜劑噴霧,在厲淮鼻下輕輕噴了一下,“先緩解頭痛,放松神經。我們回療養院。”
返航的路上,厲淮大部分時間沉默地望著窗外的大海,偶爾會因劇烈的頭痛而蜷縮身體。蘇林不再急切地訴說過去,只是安靜地陪著他,在他需要時遞上溫水或一條溫熱的毛巾。他能感覺到厲淮的目光偶爾會落在他身上,帶著探究和一種深沉的、尚未理清的悲傷。
回到熟悉的療養院房間,厲淮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門多薩安排了更精密的腦部掃描和神經功能評估。結果顯示,幾個關鍵的“邏輯鎖”節點徹底黯淡無光,但大腦中負責記憶整合的區域卻異常活躍,甚至有些過載。污染屏障的確變薄了,但被強行壓制的記憶洪流也帶來了新的風險。
“就像疏通了堵塞的河道,但水流太急,會沖垮堤岸。”門多薩指著掃描圖,“我們需要幫他筑堤,有序引流。那個信箱和這片海,是穩固的‘錨’。蘇先生,他需要你,但方式要變。他現在不是那個懵懂的孩子,他是帶著創傷記憶歸來的厲淮。他可能記得你的‘背叛’,記得痛苦。信任……需要重新建立,從零開始。”
蘇林看著病床上閉目養神,但眉頭依然緊鎖的厲淮,深吸一口氣:“我明白。無論多久,無論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