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燈火通明,門多薩和安保團隊早已嚴陣以待。當滿身狼狽、手臂被流彈擦傷滲血的蘇林出現在門口時,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蘇先生!你受傷了!”門多薩立刻上前檢查。
“皮外傷,不要緊。”蘇林推開他的手,眼神急切地掃向厲淮病房的方向,“他怎么樣?”
“厲先生很不安。你離開后不久,他似乎感應到什么,情緒波動很大,一直望著門口的方向。”門多薩快速說道,“我們給他用了少量鎮靜劑,剛睡下不久。發生什么事了?”
蘇林沒有立刻回答,他快步走到厲淮的病房外,透過觀察窗看去。厲淮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眉頭緊鎖,即使在睡夢中似乎也不安穩,但呼吸還算平穩。蘇林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他示意門多薩到隔壁的診療室,關上門,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只海豚吊墜和那卷泛黃的紙條。在明亮的燈光下,紙條的脆弱和歲月的痕跡更加明顯。
“這是從厲淮辦公室找到的,藏在這個吊墜里。”蘇林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他當年……想給我的信。”
門多薩神色凝重地點點頭,戴上手套,極其小心地接過紙條,用鑷子輕輕展開。紙條很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字跡。字跡起初還算工整,但越到后面越顯潦草、顫抖,甚至有些模糊——像是被淚水暈染過,又被竭力描摹清晰。
蘇林屏住呼吸,湊近看去。那些熟悉的、屬于少年厲淮的字跡,瞬間將他拉回了十年前的夏天:
「小林:
見字如面。
臺風好大,窗戶都在響。醫生說我右手斷了,骨頭刺出來了,好可怕。打了石膏,像個笨笨的木乃伊。我好痛,但更怕你等不到我,怕你以為我不來了。海城的海,我可能看不到了……(字跡開始顫抖)
我用左手寫的,字好丑,你別笑。我練了好久,還是歪歪扭扭的。護士姐姐幫我寄信,但郵筒壞了,卡住了我的信!我急死了!我求她再幫我寄一封,她說臺風天郵局也停了……(墨跡被暈開一大片)
小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爽約!等我!等我好了,我一定去海城找你!用跑的!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別生我的氣……求你了……
(后面幾行字跡極其潦草,反復涂改,力透紙背)
小林,我好想你。
小林,你會等我嗎?
小林,別忘了我。
小淮
X年X月X日臺風夜于病床」
信很短,卻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反復切割著蘇林的心臟。他能清晰地看到少年厲淮在病痛和恐懼中的無助,看到他一遍遍練習左手寫字的笨拙和堅持,看到他因信件被卡、臺風阻隔而絕望的淚水,看到他害怕被拋棄、卑微地祈求等待的脆弱……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未能送達的思念和無盡的委屈。
蘇林的視線完全模糊了,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診療臺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躺在病床上,忍著劇痛,用不熟練的左手,一筆一劃寫下這封永遠無法寄出的信的單薄少年。而他……而他做了什么?他恨了他十年!打壓他!撕碎了他后來的信!將他推入了更深的絕望深淵!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幾乎將他淹沒。他捂住臉,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門多薩沉默地看完信,輕輕嘆了口氣,將紙條小心地放回一個透明的保護袋里。“這是……最直接的情感證據,來自最深處的創傷核心。”他的聲音帶著專業性的沉重,“它證明了當年‘失約’的真相,也證明了他最深的恐懼來源——被重要之人拋棄。這封信,比任何外部的刺激都更能直達他記憶的核心區。但是蘇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讓他直面這封信的內容,可能會引發極其強烈的、甚至是毀滅性的情緒風暴。他現在的情感承受力還很脆弱。”
蘇林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眼神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我知道。但這是他自己的聲音,是他當年沒能說出口的話。他有權利知道它存在過,有權利……對我發泄他所有的恨和委屈。無論后果是什么,我承受。”
他拿起裝有紙條的保護袋和那只海豚吊墜,深吸一口氣,走向厲淮的病房。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卻又無比堅定。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蘇林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厲淮沉睡的側臉。過了許久,厲淮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隨即聚焦在蘇林身上,看到了他手臂上簡易包扎的傷口和衣服上的灰塵,也看到了他手中那熟悉的銀色光芒。
厲淮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想坐起來,牽動了左臂的傷處,痛得悶哼一聲,但目光卻死死鎖定在蘇林手中的吊墜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恐懼?
“小淮,”蘇林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緩緩在床邊坐下,將海豚吊墜輕輕放在厲淮那只完好的右手里,“我把它……找回來了。”
厲淮的手指瞬間收攏,緊緊攥住了那只冰冷的金屬海豚,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低頭看著它,身體開始微微顫抖,仿佛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蘇林拿出那個透明的保護袋,里面泛黃的紙條清晰可見。他將袋子輕輕放在厲淮蓋著的毯子上,就在他緊握著吊墜的手旁邊。
“還有這個……”蘇林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痛楚和溫柔,“你當年……想給我的信。它一直被藏在這里……對不起,我……現在才看到。”
厲淮的目光猛地從吊墜移到那張紙條上。當看清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時,他的呼吸驟然停止!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盯著那幾行字,眼神劇烈地變幻著——震驚、茫然、難以置信……隨即,是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的、被塵封了十年的巨大委屈和尖銳的痛苦!
他認出了自己的筆跡,認出了那個臺風夜的絕望和祈求!
“小林……等……”他試圖念出信中的字句,聲音卻破碎得不成樣子。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蘇林,那雙曾經籠罩薄霧的眼睛,此刻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淹沒,充滿了最深沉的控訴和心碎,仿佛在無聲地吶喊:“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當年想告訴你的!這就是真相!可你做了什么?!”
沒有嘶吼,沒有怒罵。只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瘋狂滾落。他緊緊攥著吊墜和放著信紙的保護袋,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只受到致命傷害的小獸,發出無聲的、劇烈的顫抖和哽咽。那是一種被最深信任之人背叛、所有委屈和痛苦終于被看見、卻依然無法解脫的極致悲傷。
蘇林再也無法克制,他伸出手,不顧厲淮身體的僵硬和顫抖,將他連同那封遲到的信和冰冷的吊墜一起,緊緊、緊緊地擁入懷中。滾燙的淚水同樣從蘇林眼中涌出,滴落在厲淮的發間。
“對不起……小淮……對不起……”他一遍遍重復著,聲音哽咽,“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的信……我看到了你的痛……是我瞎了……是我混蛋……對不起……”
厲淮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無聲的痛哭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沒有推開蘇林,也沒有回應,只是任由那積壓了十年的淚水和委屈,在這一刻,伴隨著這封泛黃的信,徹底地、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病房外,門多薩看著監測儀上劇烈波動后又緩緩趨于某種釋放后平靜的腦電波圖,在記錄板上沉重而充滿希望地寫下:
**“核心創傷源確認。情感宣泄……完成初步疏導。”**
那封未寄出的信,終于跨越了十年的風雨,抵達了它本該去的地方,即使它帶來的,是足以淹沒一切的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