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那一場日光暴烈的洗禮,在蕭寒皮膚上留下了褪皮的灼痛印記,卻也在他心底鑿開了一道縫隙——一道足以讓海風、陽光和紫落那毫不掩飾的爽朗笑聲涌入的縫隙。那盆取代了蔫頭耷腦仙人掌、被小心安置在辦公桌一角的飽滿多肉植物,成了某種無聲的見證。他開始意識到,被會議和報表填滿的胸腔里,原來還藏著渴望風的鼓脹與速度的呼嘯。
于是,當紫落將一份打印工整、甚至還帶著打印機微溫的“蕭總環島路進階訓練計劃”拍在他辦公桌光滑的深色木面上時,蕭寒的目光只在那密密麻麻的配速要求、踏頻區間和周末LSD(長距離慢騎)規劃上停留了片刻。他甚至沒讓那絲習慣性的、對時間被占用的猶豫爬上眉梢,指尖在那份計劃書邊緣輕輕一叩,抬眼看向紫落:“什么時候開始?”聲音平穩,帶著一種近乎交付的干脆。
紫落眼底的笑意瞬間炸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就現在!今晚七點,環島東路入口,老地方!”她語氣輕快,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城市的暮色如同一滴濃墨墜入清水,緩緩洇開。環島東路入口處,路燈次第亮起,在漸深的藍紫色天幕下投下一個個溫暖的光圈。蕭寒跨在車上,騎行服的拉鏈嚴絲合縫地抵到下頜,身姿依舊挺拔,卻少了幾分會議室里的緊繃。他提前到了十分鐘,目光掠過遠處海岸線模糊的深色剪影,耳中是晚潮規律的低語。
“嘀鈴鈴——”清脆的車鈴聲自身后響起,紫落如同一道裹挾著夜風的光影,利落地剎停在他身側。她摘下頭盔,隨意撥了撥被壓亂的額發,臉頰因蹬踏而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在路燈下亮得驚人。“報告蕭總,沒遲到吧?”她笑著,遞過來一個保溫水壺,“訓練第一課,補水比沖刺重要。”
車輪轉動,碾過平整的柏油路面。夜風帶著白日殘余的暖意和海水的微咸,迎面撲來。起初,蕭寒的踩踏帶著一種刻意的、對計劃書上數字的遵循。紫落在他側前方半個車身的距離,像一盞移動的航標燈,她的聲音乘著風斷斷續續飄來:“踏頻穩住……呼吸……別只看碼表,感受風!”她偶爾回頭,路燈的光在她側臉勾勒出柔和的弧線,眼神里是純粹的專注和鼓勵。
幾公里后,蕭寒身體里那些被精確計算的指令開始松動。他嘗試著跟隨紫落的節奏,感受每一次蹬踏時力量從大腿傳遞到腳踏,再驅動車輪向前的流暢感。風灌滿他的騎行服,鼓脹在背后,帶著一種奇異的自由。他漸漸不再緊盯碼表上跳動的數字,視線掠過道路兩旁婆娑的棕櫚樹影,投向遠處海面上漁火明滅的微光。一種久違的、專注于身體本身韻律的寧靜,悄然覆蓋了所有關于項目和利潤率的思慮。
“對!就是這樣!”紫落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贊許,她稍稍放慢速度,與蕭寒并行。車輪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沿海路上顯得格外清晰,幾乎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兩人之間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卻又因這共同的韻律和呼吸而顯得無比貼近。蕭寒側頭看她,紫落也正好望過來,路燈的光暈在她眼底流轉,像落入了細碎的星子。他喉頭微微動了一下,想說點什么,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嘴角向上牽起一個清晰的弧度。紫落回以更燦爛的笑容,夜風將她的馬尾辮高高揚起。
從此,每周三和周五的夜晚,成了心照不宣的約定。環島路熟悉的海岸線、起伏的緩坡、特定的補給點,都烙上了兩人并肩而行的印記。蕭寒辦公室那盆多肉的旁邊,漸漸多了一個小小的相框,里面嵌著一張抓拍的照片——某個周五夜騎結束,兩人在終點路燈下扶著車把喘息,額發汗濕,對著鏡頭(大概是紫落舉起的手機)笑得毫無形象,背景是深沉遼闊的海。那張照片里,蕭寒的笑容,是助理小林從未在會議室里見過的、帶著汗水和疲憊卻無比真實的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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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落所在“銳動體育”的會議室里,空氣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展示著“濱海國際鐵人三項賽”的龐大LOGO和密密麻麻的策劃案細節。市場部全員正襟危坐,氣氛凝重。
“預算缺口,尤其是主贊助商這塊,是卡脖子的關鍵。”策劃組組長推了推眼鏡,語氣沉重,“現有幾家意向方,要么體量不夠,要么附加條件太苛刻。”
一片沉寂。紫落的目光落在策劃案封面上那個充滿力量感的LOGO上,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閃過蕭寒在夜騎中專注的側臉,他公司總部那座地標性的玻璃大廈……一個念頭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漾開波紋。
她深吸一口氣,舉起手,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林總監,各位同事,或許……我們可以考慮‘蕭氏集團’?”她清晰地說出蕭寒公司的名字,“蕭氏有實力,品牌調性也符合賽事追求的‘突破極限’精神。而且,”她頓了頓,迎上林總監審視的目光,“據我所知,蕭總本人,最近對騎行運動投入了相當的熱情。”最后這句話,她有意無意地點了一下。
林總監靠在椅背上,指節無意識地在光潔的桌面敲擊著,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深思。“蕭氏?”他沉吟片刻,“蕭寒……倒是個人物。”他看向紫落,“這個方向,值得一試。紫落,既然是你提議的,接觸和初步方案溝通,你來負責跟進。”
“好的,總監!”紫落心頭一松,涌起一股混合著期待和微小忐忑的熱流。她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筆。
消息很快通過正式渠道傳遞到了蕭氏集團市場部。市場部經理劉天宇坐在自己寬敞的獨立辦公室里,手里捏著那份來自“銳動體育”的賽事贊助初步方案,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冰冷的條紋陰影。
他嗤笑一聲,將方案文件不輕不重地丟在堆滿報告和數據的辦公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鐵人三項?贊助?”他對著坐在對面的心腹下屬,語氣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不屑,“動輒幾千萬砸進去,就為了聽個響?看幾個運動員在水里撲騰、在公路上蹬車?回報率在哪?品牌曝光轉化率能到幾個點?”他手指用力點著桌上另一份厚厚的行業分析報告,“看看這些數據!體育賽事贊助,尤其是這種非頂流的,根本就是個無底洞!情懷能當飯吃?”
他站起身,煩躁地在辦公室里踱了兩步,昂貴皮鞋踩在厚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蕭總最近是有點……”他斟酌著用詞,嘴角撇了撇,“……過于‘親近自然’了。這種明顯帶著私人傾向的提議,簡直是亂彈琴!集團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他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這個案子,絕不能讓它順利過會。你,”他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盯住下屬,“去把我們歷年贊助ROI(投資回報率)分析最難看的那幾份報告,還有體育賽事贊助失敗案例的詳細評估,整理出來,要快,要詳盡!重點‘關照’一下銳動這家公司過往操盤賽事的‘亮點’數據。”他特意在“亮點”二字上加了重音,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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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行吧論壇里,關于“挑戰者·百公里環灣騎行”的帖子熱度持續飆升。報名鏈接下,ID“追風少女”的留言格外顯眼:“@寒江孤影,大神組隊帶飛嗎?求撿!”后面跟著一個俏皮的眨眼表情。
周末清晨,海灣集結點的氣氛如同沸騰的鍋爐。色彩鮮艷的騎行服匯成一片流動的海洋,碳纖維車架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炫目的光。喧鬧的人聲、調試車輛的金屬碰撞聲、輪胎打氣的嗤嗤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蓬勃的活力。
分組名單貼在巨大的背景板上。紫落踮著腳尖,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上快速搜尋。當看到“第七組:追風少女(紫落)、寒江孤影(蕭寒)”并排出現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像驟然點亮的星辰。她回頭,在攢動的人頭中精準地捕捉到了蕭寒的身影。
他今天換了一身新的騎行服,深藍色襯得身形愈發挺拔,正微微彎腰,專注地檢查著自己的車胎氣壓。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一份沉靜的認真。紫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嘿!搭檔!”她推著車擠過去,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
蕭寒聞聲抬頭,看見是她,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點了點頭:“嗯,檢查好了?”語氣是詢問,目光卻在她車子的關鍵部位掃了一眼,帶著一種自然的關切。
“必須的!”紫落拍拍自己的坐騎,信心滿滿。
百公里的征途在領騎員一聲高亢的哨音中正式開啟。龐大的騎行車流如同解開了閘門的洪水,浩浩蕩蕩涌上寬闊的環灣綠道。初時,隊伍緊湊,速度由領騎員嚴格控制。蕭寒和紫落并排騎行在第七組的中段位置。
綠道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延伸,一側是碧波萬頃,海鷗翱翔,另一側是青翠山巒,綠意蔥蘢。陽光正好,海風帶著濕潤的咸味拂過面頰,無比愜意。紫落顯得很興奮,不時指著掠過的風景跟蕭寒分享:“快看那邊礁石上的白鷺!”“哇,這段下坡超爽!”蕭寒側耳聽著,偶爾回應一兩句,大部分時間只是專注地控制著車速和踏頻,維持著平穩的呼吸節奏。他習慣性地照顧著紫落的騎行線,在她過于靠近路邊或者分神看風景時,會不動聲色地稍微調整自己的位置,為她擋開可能的干擾。
五十公里處的補給站,人聲鼎沸。兩人停下車補水,剝開能量膠。紫落額發汗濕地貼在額角,臉上是運動后健康的紅暈,她擰開水壺灌了一大口,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呼——爽!這天氣太給力了!”
蕭寒也喝了幾口水,目光掃過她汗濕的鬢角,又掠過她因用力蹬踏而微微泛紅的小腿肌肉線條,眼神微動,隨即平靜地移開,望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后程幾個連續爬坡,留點體力。”
“知道啦,蕭教練!”紫落笑著揶揄,將空了的能量膠包裝紙仔細收好。
正如蕭寒所言,離開補給站不久,綠道開始溫柔而堅定地向上攀升。連續的緩坡如同連綿的波浪,考驗著騎行者們的耐力。隊伍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原本緊湊的陣型也被拉扯開,像一條在綠色緞帶上蜿蜒的彩色長蛇。第七組的成員也逐漸拉開了距離。
紫落起初還能緊跟蕭寒,但連續的爬坡像一只無形的手,慢慢抽走了她大腿的力氣。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每一次蹬踏都感覺鏈條沉重無比。汗水流進眼睛帶來刺痛,她抬手去擦,視線模糊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的恍惚,車輪碾過路面上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車身猛地一顛!
“啊!”紫落短促地驚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連人帶車猛地向右側傾斜!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臂如同鐵箍般迅疾地橫伸過來,精準地托住了她即將砸向路肩的車把和前臂!一股強大的、穩定的力量瞬間傳遞過來,硬生生將她失控的車頭扳正,穩住了她傾斜的身體!
是蕭寒!他甚至來不及完全剎停自己的車,幾乎是憑借著驚人的反應和腰腹力量,在瞬間完成了支撐和救援的動作。他的車子因此劇烈搖晃了一下,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紫落驚魂未定,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單腳撐地,大口喘息,臉色有點發白,轉頭看向緊貼在自己身側的蕭寒。
他的手掌還牢牢地托著她的前臂,隔著薄薄的騎行服面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灼熱的溫度和那緊繃的、充滿力量感的肌肉線條。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像鎖定獵物的鷹隼,緊緊盯著她,里面翻涌著一種紫落從未見過的、近乎凌厲的緊張和關切,濃烈得讓她心頭一悸。
“傷到沒有?”他的聲音低沉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目光迅速掃過她的手臂、腿和腳踝,仿佛在確認每一個零件是否完好無損。
那緊張的目光,像無形的繩索,瞬間勒緊了紫落的心臟,讓她幾乎忘了呼吸。她呆呆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飾的、濃烈到幾乎灼人的關切,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暖流猛地沖上喉頭,淹沒了所有驚魂未定的余悸。她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個干澀的音節:“沒……沒事。”
蕭寒緊繃的下頜線條這才微微松動,托著她手臂的力量卻并未立刻撤去。兩人維持著這個極其貼近的姿勢,在綠道邊的樹蔭下,劇烈的心跳聲在寂靜的空氣中似乎被無限放大,蓋過了遠處車流的嗡鳴。汗水順著蕭寒的下頜線滑落,滴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瞬間消失無蹤。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深深鎖住她,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眼底激烈沖撞,尋找著宣泄的出口。海風拂過,帶著咸腥的氣息,卷動著兩人被汗水浸透的衣料。
紫落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透過衣料傳來的、微微的顫抖——那不是脫力的顫抖,而是某種激烈情緒強行壓抑下的震顫。這細微的發現讓她心頭那片暖流更加洶涌,幾乎要沖破眼眶。她看見蕭寒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么,那深邃眼底翻騰的情緒幾乎要具象化為語言。
然而,就在這時——
“喂!前面兩位!沒事吧?”后面趕上來的組員關切地喊道,聲音打破了這近乎凝固的瞬間。
蕭寒眼底那洶涌的波濤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猛地一滯。他幾乎是瞬間收回了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同時迅速扶正了自己的車把,挺拔的身姿重新籠罩上那層慣常的、略顯疏離的沉穩。只是他移開目光望向別處的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沒事。”他沉聲回應,聲音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繼續吧。”
紫落心頭那剛剛涌起的、滾燙的期待,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冷卻,沉淀,只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失落和更強烈悸動的酸脹感,沉甸甸地墜在胸口。她默默地調整好車頭,重新踩上腳踏,視線卻忍不住飄向身旁那個沉默騎行的身影。陽光穿過樹隙,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那抿緊的唇線,似乎比剛才更加冷硬了一些。
車輪再次滾動,碾過漫長的綠道。前方,海灣的輪廓在正午的陽光下延伸,波光粼粼,像一條鋪滿碎鉆的巨毯。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卻不再是之前的輕松默契。那未出口的話語,如同懸在空中的無形繩索,纏繞著車輪的每一次轉動,在海風里無聲地顫動,拉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