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飯桌上的刻薄話語,如同被驟然掐斷的劣質收音機雜音,戛然而止。那頓晚飯后彌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了后續許多個飯點。粗瓷碗碟的碰撞聲、弟弟吸溜面條的聲響,成了堂屋里唯一單調的背景音。奶奶的目光學會了躲閃,她癟下去的嘴唇像是被無形的針線縫住了,再沒吐出過關于我媽的半個“不”字。她只是更用力地戳著碗里的咸菜,或是長久地凝視著門外渾濁的暮色,渾濁的眼底翻涌著我看不懂也懶得去懂的情緒。
然而,沉寂只是表象。那被強行按捺下去的刻毒,如同陰溝里的污水,在背光處悄然流淌、發酵。
機會在一個尋常的午后降臨。我提著一小籃奶奶讓我送給姑姑的時令瓜菜,腳步輕快地踏進姑姑家那間相對敞亮些的瓦房。院門虛掩著,堂屋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是奶奶,那調子不高,卻帶著一種黏膩的、刻意壓低的怨毒,像沾了糖的砒霜。
“……你哥(指我爸)也是個沒囊氣的!耳朵根子軟得跟面條似的,被那女人(指我媽)拿捏得死死的!當年我就說,長得跟朵花兒似的有什么用?狐媚相!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不好那不好,嫌棄鄉下窮,攛掇著你哥出去打工,自個兒倒好,孩子甩給我這老婆子……”
姑姑低聲應和著,帶著點息事寧人的敷衍:“媽,少說兩句吧,孩子都大了……”
“大?大的跟她一個樣!你是沒看見那天在飯桌上,那小蹄子……”奶奶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起來,顯然是想起了那場讓她顏面盡失的“休妻宣言”,恨意洶涌,“牙尖嘴利,活脫脫她那個媽轉世!都是些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哥也是,在外頭這么多年,錢沒見多掙幾個回來,心倒是野了,連個老婆都管不住……”
門框冰涼地硌著我的指尖。一股熟悉的、冰冷而滾燙的氣流猛地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燒干了喉嚨里所有的水分。籃子里的瓜菜仿佛變成了千斤重的石頭。那些惡毒的揣測、扭曲的指責,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剛剛愈合一點點的傷口。原來,她從未停止過捅刀,只是避開了我的眼睛!
沒有猶豫,沒有思考。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沖進院子。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廊檐下竹席上鋪曬著的那片刺目的紅——那是奶奶精心晾曬、準備過冬的干辣椒,是她引以為傲的“財產”。
“嘩啦——!!!”
雙手并用,帶著一股摧毀一切的蠻力,狠狠地撲了上去!干癟的辣椒被拋起、翻滾、砸落在地,濺起一片嗆人的紅霧。辛辣的粉末瞬間彌漫在空氣里,刺激得人鼻腔發酸,眼睛刺痛。
“啊——!”奶奶驚得從板凳上彈起來,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尖叫。姑姑和聞聲出來的姑父也呆立在門口,滿臉錯愕。
我毫不停頓,目光掃過姑姑家墻上掛著的那只用來叫賣東西的、裹著紅綢布的大喇叭。一個箭步沖過去,扯下喇叭,用力按下開關!
“滋啦——!”刺耳的電流嘯叫聲劃破了午后沉悶的村莊。緊接著,我稚嫩卻異常清亮、帶著滔天怒火的童音,通過那擴音器,以最大音量,如同驚雷般在小小的院落里炸開,并清晰地傳向院墻外的街巷:
“鄉親們聽聽!都來評評理啊!有這樣的老人家嗎?!!”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顫,卻字字鏗鏘,穿透力極強,“背地里使勁糟踐自己的兒子兒媳婦!自己的親骨肉!兒子兒媳婦在外頭拼死拼活打工掙錢,一年到頭見不著面,苦水里泡著!她不心疼,不幫襯也就算了!還躲在這旮旯里,滿嘴噴糞地編排、詆毀、使壞!抄的哪門子黑心啊?!安的什么歹毒心思啊?!大家給評評!這算哪門子的親奶奶?!!”
“你!你個小畜生!反了天了!”奶奶氣得渾身篩糠,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來,指著我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枯枝,臉色由紅轉紫,再由紫轉青。她想撲上來,卻被姑姑和姑父死死拉住。
喇叭的嘯叫和我尖銳的控訴還在持續回蕩。街坊四鄰的窗戶后、院門口,已經隱隱綽綽出現了探頭探腦的人影。姑姑和姑父的臉漲得通紅,又驚又臊,連聲低喝:“快關了!快關了!小孩子胡說什么!”
我毫不畏懼地迎著奶奶那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目光,對著喇叭,用盡全身力氣喊出最后一句:“我告訴你們!誰再說我爸媽一句不好,我就讓全鄉的人都知道他(她)是個什么黑心爛肝的東西!”說完,“啪”地一聲關掉了喇叭。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辣椒粉在陽光下漂浮的微粒,以及奶奶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姑姑和姑父眼神復雜地看著我,那里面有震驚,有尷尬,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從那一天起,不僅在我面前,在姑姑家,甚至在所有可能傳到我耳朵里的地方,關于我爸媽的壞話,都徹底銷聲匿跡了。我的“喇叭宣言”,像一道無形的禁令,狠狠釘在了他們的舌頭上。
時間像村口那條渾濁卻永不疲倦的小河,裹挾著瑣碎的日常向前流淌。我的“兇悍”在村里孩子間悄然傳開,但也并未讓我完全孤立。偶爾,我也會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在村頭曬谷場上玩耍。
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夕陽給土黃色的地面鍍上一層暖金。我們踢著一個用舊布條和銅錢做成的毽子,你來我往,笑聲清脆。輪到我時,我背對著人群,用力一個后踢腿,想把毽子踢得更高更遠。
“哇——!”一聲尖銳的哭喊驟然響起。
我心頭一緊,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穿著嶄新粉色連衣裙、像個小公主般的小女孩跌坐在地上,正捂著臉哭得撕心裂肺。毽子滾落在她腳邊。我認得她,她是鎮上派出所王警官的女兒小雅,平時很少到村里來玩。
糟了!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周圍玩伴都嚇得噤了聲,眼神躲閃。王警官的威嚴,在村里是連大人提起來都要小心三分的。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筆挺藍色警服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正是王警官。她蹲下身,扶起女兒,聲音沉穩卻帶著關切:“小雅,怎么了?摔哪兒了?”
旁邊一個膽小的女孩,在王警官銳利的目光掃視下,下意識地小聲囁嚅:“是……是她踢的……”手指指向了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同情、幸災樂禍或是純粹的緊張。
我沒有退縮,也沒有辯解。我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大大方方地走到王警官母女面前,眼神清澈地迎上王警官審視的目光,清晰地解釋道:“王阿姨,是我踢的。我剛才在前面往后踢毽子,沒看到小雅妹妹在后面,不小心踢到她了。對不起哦,小雅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的目光轉向還在抽泣的小雅,語氣真誠,“踢疼你了嗎?真的很對不起。”
王警官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歉意、坦蕩,還有一絲因闖禍而生的緊張,唯獨沒有推諉和狡黠。她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抬手輕輕拍了拍女兒裙子上的塵土,又揉了揉她的頭發,聲音溫和了許多:“好了好了,不哭了。姐姐不是故意的,也跟你道歉了。下次玩的時候,記得別站人家身后。”
說完,她牽起女兒的手,對我微微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了。沒有一句斥責,也沒有任何借題發揮。夕陽把她們母女的影子拉得很長,留下我和一群驚魂未定的小伙伴,以及心頭涌起的一絲奇異的暖意——原來,承擔責任,也可以不用那么恐懼。
轉眼,我背上了那個洗得發白的藍布書包,成了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然而,校園并非凈土。班里幾個比我們大一兩歲、早早顯出頑劣本性的男孩,成了我們幾個瘦弱女孩子的噩夢。
下午放學后,我們幾個作業沒寫完被老師留堂的,往往走得最晚。那幾個男孩就喜歡在空蕩蕩的校園里堵住我們。他們叉著腰,模仿著大人嚇唬小孩的語氣,臉上帶著惡劣的笑容:
“喂!作業都寫不完的笨蛋!再磨蹭,天黑了就把你們鎖在學校里!”
“就是!聽說晚上學校里有狼!專門咬不聽話的小孩!”
“還有大野狗!眼睛綠油油的,嗷嗚一口就能咬斷你們的腿!”
幾個膽小的女孩嚇得瑟瑟發抖,抱在一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但這一次,我沒有像小時候躲在門后那樣無助地發抖。一股熟悉的、帶著銳氣的力量從心底升起。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小小的身影擋在她們前面,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鎮定,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質問:
“你們騙人!”我直視著為首那個最高最壯的男孩,“學校晚上根本不會有狼和狗!老師說過,那是嚇唬小小孩的!”
男孩們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平時沉默的我敢頂撞。為首的惱羞成怒:“嘿!小丫頭片子嘴硬!我說有就有!就把你們關起來!”
“你們敢關我們?”我毫不退讓,聲音提高了幾分,“我明天就告訴李老師!讓李老師找你們家長!問問他們,為什么要把同學關在學校里?是不是想干壞事?”我故意把“干壞事”三個字咬得很重。
“告訴老師?哼,老師能管得著?”另一個男孩嗤笑。
“老師管不著?”我立刻接上,眼神銳利,“那好,我就去鎮上找警察!王警官我認識!我就告訴警察叔叔,有人非法拘禁小學生!警察叔叔一定會來管!”這話一出,我看到那幾個男孩的臉色明顯變了變。警察的威懾力,遠比老師要大得多。
“你……你知道警察局在哪兒嗎?你個小丫頭片子,嚇唬誰呢!”為首的男孩強撐著嘴硬,但氣勢已經弱了。
“我是不知道警察局具體在哪兒,”我坦然承認,隨即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但我有嘴巴,我可以問路!我可以問村里的伯伯嬸嬸怎么去鎮上!我還可以直接問李老師:‘老師,去警察局怎么走?我要報警!’老師肯定會問我:‘你去警察局干什么?’那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訴老師——”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他們幾個瞬間變得有些慌亂的臉,“有人要把我和同學非法關在學校里,還威脅要放狼放狗咬我們!讓警察來抓壞人!”
我的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完全不像一個二年級孩子臨時能編出來的。更重要的是,我把“告訴老師”和“找警察”這兩個他們最害怕的后果,用一條無法辯駁的鏈條死死扣在了一起,并且描繪得具體而可執行。
死寂。只有風吹過空蕩教室的嗚嗚聲。那幾個男孩面面相覷,眼神里的戲謔和兇狠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和忌憚。他們顯然被我這番“有理有據”的威脅鎮住了。
“哼!算你狠!”為首的男孩悻悻地啐了一口,像是為了找回點面子,“懶得跟你們這群膽小鬼玩!我們走!”他手一揮,帶著幾個跟班,灰溜溜地快步跑出了教室,仿佛身后真有警察在追。
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口,我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來。身后傳來同伴們帶著哭腔、卻又充滿崇拜的低語:“你好厲害……”一種混合著后怕和力量的奇異感覺在胸腔里涌動。原來,語言不僅是傷人的刀,也可以是護身的盾。
小學的日子在課業的繁重和偶爾的小風波中飛快流逝。終于迎來了小學升初中的那個燥熱暑假。
蟬鳴聒噪,烈日灼烤著干裂的黃土地。我吃力地提著一只沉重的大鐵桶,從院子角落的手壓井旁走向廚房。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澀得生疼。我最近才發現自己看東西越來越模糊,遠處的人臉總像蒙著一層毛玻璃。奶奶說我是“火氣大,熬的”,舍不得錢帶我去配眼鏡。
就在這時,院門外似乎傳來模糊的喊聲:“徐曉瑩?徐曉瑩在家嗎?”聲音斷斷續續,像是隔著很遠的水面傳來。
我以為是路過的鄰居喊別人,沒太在意,瞇縫著眼睛,費力地辨認著水桶里晃蕩的水面倒影,繼續挪動腳步。
“徐曉瑩!徐曉瑩!”喊聲又響了幾次,似乎更近了點,也更急切了點。
我停下腳步,疑惑地朝院門口望去。刺眼的陽光里,只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站在籬笆外,似乎在朝我這邊張望。我使勁眨了眨眼,想看清是誰,但那張臉依舊糊成一團光暈。我以為是找奶奶的,便沒應聲,繼續提水。
“徐曉瑩——!!!”一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點不耐煩的喊叫,終于像錐子一樣刺破了我耳朵里的嗡鳴和視覺的模糊,清晰地傳了進來。
我猛地一激靈,這聲音……有點熟悉?我放下沉重的水桶,桶底“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我瞇著眼,用手遮在額前擋住強光,一步步朝院門口那個模糊的人影走去。
走近了,那張臉的輪廓漸漸清晰——是小學同班的一個男生,叫趙強,平時交集不多。他手里捏著一個牛皮紙信封,臉上帶著點跑過步后的紅暈,還有一絲顯而易見的、被忽視的惱火。
“哎呀!趙強!原來是你啊!”我終于認清了來人,臉上瞬間綻開一個大大的、毫無芥蒂的笑容,聲音洪亮又帶著點自嘲,“哈哈哈!真是對不住!對不住!”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發出清脆的響聲,“我這眼睛啊,近視得厲害,跟瞎了差不多!剛才就看到個人影晃悠,根本沒認出是你!叫我那么多聲都沒應,怪我,都怪我!哈哈哈,老同學,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我爽朗的笑聲和坦率的自嘲,像一陣涼風吹散了趙強臉上的那點不快和尷尬。他愣了一下,隨即也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說呢!喊你半天跟沒聽見似的!原來是看不清楚啊!喏,你的,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剛送到學校,老師讓我順路給你捎來。”他把那個象征著新起點的信封遞給我。
“真的?!太好了!謝謝你啊趙強!”我驚喜地接過信封,那份沉甸甸的喜悅瞬間沖淡了所有尷尬。小小的院門口,兩個半大孩子的笑聲在燥熱的空氣中碰撞、回蕩,剛才那點微不足道的齟齬,早已煙消云散。我瞇著眼,努力看清信封上“徐曉瑩”三個字,心,仿佛已經飛向了那個叫做“縣一中”的、充滿未知卻也象征著更多可能性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