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日子，像窗外爬滿教學樓的常青藤，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語文課，李老師——那個盤著一絲不茍發髻的中年女人——正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念著一篇“優秀作文”。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青春期特有的、微妙的躁動。
我起初有些心不在焉，手指無意識地轉著筆。直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耳朵——“……我的好朋友徐曉瑩，最近變得好奇怪……”
我猛地抬起頭，筆“啪嗒”掉在桌上。全班的目光，有意無意地，似乎都朝我這邊飄了一下。講臺上，李老師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種廉價的抒情：“……她不再理我，和別人玩得火熱，留我一個人好孤單，好傷心……”
一股熱血“嗡”地沖上頭頂！小佳？我的發小？她寫的？寫我？！還用我的真名實姓？！
純屬扯淡！
怒火瞬間燒干了喉嚨里所有的水分。明明是她！是她像個跟屁蟲一樣黏上了新轉來的、家境優渥的陳小惠！是她一次次對我欲言又止的眼神視而不見，課間拉著陳小惠說說笑笑，把我晾在一邊！我還沒來得及找她問個明白，她倒好，反咬一口，還把這顛倒黑白的“委屈”寫進作文里，讓李老師在六十多雙眼睛面前當眾處刑！
李老師還在念，那矯揉造作的字句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朵。我再也坐不住了。
“騰！”
椅子腿與水泥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全班愕然的注視下，我霍然站起，聲音因為憤怒而異常清晰，甚至帶著點金屬般的顫音：
“李老師！小佳撒謊！她說的不對！”
李老師被打斷了，驚愕地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瞪圓了。
“我從來沒有那樣做過！”我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直射向坐在前排、此刻臉色煞白、不敢回頭的小佳，“是她！是她新交了朋友陳小惠，這段時間故意疏遠我，不理我！我還沒找她問清楚呢，她倒惡人先告狀，還寫在作文里！您明明知道寫的是真名實姓，還當著全班念！什么意思？！”
教室里死寂一片，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李老師的臉瞬間漲紅，像煮熟的蝦子，我甚至覺得她盤得緊緊的頭發都要被這股熱氣沖散開來。
“徐曉瑩！不許胡鬧！坐下！”她的聲音拔高，帶著被冒犯的嚴厲，“作文內容，我們是可以虛構的！”
“虛構？”我冷笑一聲，毫不退讓，“內容可以虛構？名字也虛構了嗎？‘徐曉瑩’三個字您聽不出來？還是您覺得這三個字是虛構的？名字都不換一下，您就這么念出來，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李老師，您是覺得這樣很有趣？還是——”我的聲音陡然拔得更高，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質問，“小佳跟您有親戚？還是她給您送禮了？！”
“徐曉瑩！”李老師幾乎是尖叫出來，手指氣得發抖，“你給我閉嘴！坐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但我感覺不到冷，胸中的怒火燒得我渾身滾燙。
“老師，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環視了一圈鴉雀無聲的同學，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帶著一種冰冷的邏輯，“首先，她說的是謊話。不信，您問問陳小惠！”我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陳小惠，“或者問問陳小惠的同桌小云！小云，你坐在陳小惠旁邊，這幾天，是不是小佳天天圍著陳小惠轉？”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小云身上。小云的頭死死地低著，幾乎要埋進胸口，肩膀微微發抖，一聲不吭。
“老師，您看，”我指著沉默的小云，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教室，“他不說話，什么意思？那不就是默認了？如果小佳說的是真的，是我疏遠她、和別人玩，小云肯定會直接說‘哎，不是的，小佳說的是真的’。只有讓他覺得為難，覺得說了實話會得罪人，他才會選擇沉默！對不對，同學們？”我轉向全班，尋求著無形的支持，“你們想想，換做你們，如果被好朋友這樣顛倒黑白地在全班面前指責，你們會不會站出來說清楚？”
“夠了！”李老師徹底失控了，她猛地一拍講臺，粉筆盒都震得跳了一下，“徐曉瑩！你給我出去！立刻！馬上！”
“出去？”我迎著她噴火的目光，毫無懼色，“李老師，您為什么不能對我公平一點？全班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呢！出去就出去！您解決不了，我去找校長評理！”
說完，我挺直脊背，在六十多道復雜目光的洗禮下，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門口。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死寂的空氣。下一秒，積蓄的委屈、憤怒和被當眾羞辱的痛苦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哇——！”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放聲大哭。不是抽泣，不是嗚咽，是撕心裂肺、毫無顧忌的嚎啕大哭。眼淚洶涌地沖刷著臉頰，聲音大得足以穿透整條走廊。我要讓所有人都聽見！聽見我的冤屈和憤怒！
李老師沖出來拉我，試圖捂住我的嘴：“別哭了！像什么樣子！快進來！”
我像根釘子一樣釘在原地，甩開她的手，哭得更大聲，邊哭邊喊：“我不進去！我要找校長！你欺負人！嗚嗚嗚……”
終于，我的“高分貝控訴”引來了救兵——教導主任那張嚴肅的臉出現在走廊盡頭。李老師像看到救星，又氣又急地解釋著。教導主任皺著眉，走到我面前。
“同學，怎么回事？別哭了，好好說。”他的聲音還算平和。
我立刻抓住機會，一邊抽噎得幾乎喘不上氣，一邊用盡全力，把事情的經過——小佳的作文、李老師的偏袒、我的質問、小云的沉默——條理清晰、重點突出地復述了一遍。眼淚還在流，但邏輯絲毫不亂。
教導主任聽完，臉色沉了下來，嚴厲地看了李老師一眼：“李老師，這就是你處理問題的方式？讓學生當眾念這種指名道姓、涉及同學矛盾的作文？還激化矛盾？”他轉向我，“徐曉瑩同學，你的情緒可以理解，但哭鬧解決不了問題。你想怎么處理？”
我抹了把眼淚，帶著濃重的鼻音，清晰地說：“我要小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向我道歉！澄清事實！”
教導主任點點頭，示意李老師帶我回教室。
重新站在講臺旁，我的眼睛還是紅腫的，但腰桿挺得筆直。教導主任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并要求小佳道歉。
小佳低著頭，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聲音細若蚊吶：“徐曉瑩……對不起。”
“對不起我什么？”我的聲音平靜卻冰冷，帶著不容敷衍的力道。
她囁嚅著，頭更低了：“我……我不該那樣寫你……”
“哪些事情是誰做的？”我步步緊逼。
“……我做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對，是你做的！”我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痛快的宣泄和徹底的決絕，“你為了拿個作文高分，為了顯得自己委屈，就不惜顛倒黑白，用我的真名實姓編造謊言污蔑我！這么點小事你都能這樣不擇手段，以后遇到大事，你還會做出什么來？怪我以前眼濁，還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從此刻起，我徐曉瑩和你小佳，絕交！再無瓜葛！”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回蕩在寂靜的教室。小佳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但這次，我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釋然。胸中那股憋屈了許久的惡氣，終于狠狠吐了出來！那些過去她栽贓給我的、讓我百口莫辯的小事，此刻都化為了決裂的燃料。絕交，干凈利落！
從此以后，無論小佳在走廊遇見我是欲言又止還是假裝沒看見，我都目不斜視地走過，仿佛她只是一團空氣。糾纏了幾次無果后，她也終于識趣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一次晚飯后，我和好友在操場上散步消食。暮色溫柔，微風拂面。我正沉浸在一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里——一個人，究竟要怎樣才能變得真正優秀？是成績頂尖？是八面玲瓏？還是……像那把藏在記憶深處的刀，擁有斬斷一切不公的鋒芒？我思考得太過專注，以至于迎面走來的班主任王老師和另一位老師笑著跟我打招呼：“徐曉瑩，你也來散步啊？”我竟渾然未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徑直走了過去。
好友趕緊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驚呼：“喂！曉瑩！王老師跟你說話呢！”
我猛地回神，茫然地抬頭，只看到王老師和同事已經走遠的背影。好友一臉不可思議：“你干嘛呢？連王老師都不理？”
糟糕！我瞬間反應過來。沒有猶豫，我拔腿就朝那兩道背影追去。
“王老師！王老師！”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他們面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急切，“王老師！我剛才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思考得太專注了，完全沒聽到您跟我說話！我不是故意不回答你話的。”
王老師和他的同事停下腳步，臉上帶著一絲錯愕。
“什么問題讓你這么入神啊？”王老師旁邊的男老師饒有興趣地問。
我深吸一口氣，眼神明亮地看著他們，拋出了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問題：“老師，我剛才一直在想，一個人，到底要怎么樣才能真正變得優秀？是像書上說的那樣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還是要有某種特別強大的能力？或者……是擁有一種不畏強權、堅持真理的勇氣？”最后一句，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加了上去，眼神坦蕩。
我看到王老師和那位男老師眼中同時閃過驚訝，隨即是難以掩飾的驚喜和欣賞。王老師臉上的錯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笑意：“哦？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啊！很有深度！”
“是啊，”男老師也接口道，“優秀有很多維度，但內在的堅韌和獨立思考，確實是核心……”
暮色漸濃，操場上的路燈次第亮起。我站在兩位老師中間，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從品格的塑造談到能力的培養，從知識的積累談到信念的堅定……我認真地聽著，適時地點頭、發問。直到晚自習的預備鈴聲遠遠傳來，我們才意猶未盡地結束這場突如其來的“哲學探討”。
“謝謝你，徐曉瑩，你的問題很有價值。”王老師離開時，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欣慰。
我微笑著道別。沒想到一次可能被定義為“沒禮貌”的危機，就這樣被我扭轉為一場展現“求知欲”和“深度思考”的加分項！
午后的教室彌漫著慵懶和困倦的氣息，大部分同學趴在課桌上小憩，只有幾個角落傳來竊竊私語。許娜，一個平時就喜歡陰陽怪氣的女生，突然隔著幾排座位，拔高了聲音問我：
“哎，徐曉瑩！昨天晚上的《天龍八部》你看了嗎？”
我正翻著書，頭也沒抬，隨口應道：“看了啊，挺好看的。”
“哎呦喂——！”許娜立刻發出一聲夸張的、帶著濃濃鄙夷的驚嘆，瞬間吸引了周圍假寐同學的目光，“‘挺好看的’？嘖嘖嘖，徐曉瑩，你瞧你這思想哦！昨天演的那集是什么？是段譽和木婉清中了‘陰陽和合散’，被迫那啥那啥……哎呦喂，這種情節你居然還說好看？嘖嘖嘖……”她拖長了調子，眼神里滿是惡意的嘲弄和等著看我出丑的期待。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下。幾個醒著的同學也偷偷看了過來。
我緩緩抬起頭，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許娜那張故作驚訝的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哼。”
一聲冷笑，清晰地在安靜的教室里響起。
“許娜，”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你沒病吧？”
許娜臉上的得意僵住了。
“你剛才問我的，是‘《天龍八部》好不好看’，”我慢條斯理地陳述，邏輯清晰得可怕，“我可沒回答你‘某個情節好不好看’。《天龍八部》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武俠巨著，講的是氣勢磅礴的江湖恩怨。我關注的是它的整體格局和藝術價值。而你，”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她開始泛紅的臉頰，“只盯著其中一段因藥物導致的、非自愿的、推動劇情發展的情節，還刻意拿出來做文章，引導大家往歪處想。咱倆現在，到底是誰思想齷齪？到底是誰不堪？嗯？”
“你……你……哎呦哎呦，還急了呢！”許娜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試圖用更大的聲音掩飾心虛，“開個玩笑嘛！至于嗎？多大點事呀！”
“對，是沒多大點事。”我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這么點‘小事’，你用得著在午休時間、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特意點名問我嗎？許娜，你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想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讓我當眾出丑，顯得我思想骯臟嗎？”我環視了一圈被驚醒、正目瞪口呆看著我們的同學，臉上露出一個帶著勝利意味的、冰冷的笑容，“可惜啊，偷雞不成蝕把米。小丑，原來是你自己啊！嘿嘿嘿……”
最后那幾聲短促的冷笑，像鞭子一樣抽在許娜臉上。她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清晰的質問和冷笑在回蕩。
從此以后，許娜再見到我，眼神總是躲躲閃閃，再也不敢主動挑釁。而經此一役，全班同學也都心知肚明：徐曉瑩，伶牙俐齒，邏輯縝密，睚眥必報，惹不得！
不久，班級按成績分了學習小組。我和陳小惠，那個曾經被小佳黏著的女生，一起被分到了“優秀組”，陳小惠還擔任了組長。
一次數學課，老師拋出了一個相當有難度的問題。陳小惠的目光在組員中逡巡了一圈，最后穩穩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好戲的意味：“徐曉瑩，這個問題，你來回答一下。”
我愣了一下，腦子飛快運轉，但那個復雜的幾何證明題像一團亂麻，毫無頭緒。在全班注視下站起來，我勉強說了幾句，很快卡殼，窘迫地站在那兒，臉微微發燙。老師皺了皺眉，示意我坐下，點了另一個同學。
下課鈴一響，我徑直走到陳小惠座位前。
“陳小惠，”我的聲音很平靜，但目光銳利，“組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點我回答那個難題？”
陳小惠正在整理書本，聞言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倨傲：“我是組長，我想讓誰回答，就讓誰回答。這有什么問題嗎？”
一股火氣瞬間頂了上來。又是這種仗著一點小權力就頤指氣使的嘴臉！
“組長？”我嗤笑一聲，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濃濃的諷刺，“哇，組長好大的官威啊！你這么牛，你怎么不上天呢？你怎么不去把臺灣收回來呢？在這當個小組長真是屈才了！”
陳小惠被我嗆得臉一紅，顯然沒料到我會這么直接地懟回來，立刻轉換了策略，擠出一個假笑：“曉瑩，你誤會了。我是看重你，覺得你能力強，才給你機會表現啊！”
“哦？看重我？覺得我能力強？”我夸張地挑眉，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聲音洪亮得足以讓周圍還沒離開的同學都聽見，“那太好了！謝謝組長大人這么‘看重’我！既然你這么‘看重’我，覺得我‘能力強’，那下次小組活動評分，記得給我多分點哦！發東西的時候，也請給我多發一些哈！畢竟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收獲’也應該越多嘛！對不對？”我轉向旁邊看熱鬧的幾個同學，“大家都聽見了哈！都給我做個見證！咱們陳大組長親口說的，她‘看重’我徐曉瑩！以后好處可別忘了多分我一份！大家說是不是啊？”
周圍響起幾聲看戲的嗤笑。陳小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我堵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狼狽地低下頭去，假裝繼續收拾書本。
看著她的窘態，我心中冷笑一聲。想用“看重”這種虛偽的借口來掩飾刁難？門都沒有！我的反擊，從來都是直擊要害，讓你搬起的石頭，狠狠砸在你自己的腳上！
從此以后，陳小惠這個“組長”，再也沒敢在課堂上故意點我回答超出我能力范圍的問題。那點可憐的小權力，在我這柄名為“邏輯”和“不懼”的利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坐回座位，望向窗外。操場上奔跑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斑。胸中那口自童年起就積郁的悶氣，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反擊”勝利中，似乎又消散了一些。那把藏在記憶深處的、鋒利的菜刀，仿佛也在無聲地低鳴，與此刻我心中磨礪得愈發鋒銳的武器，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