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驚堂木落下,茶肆里頓時鴉雀無聲。
“諸位,五十年前,三條惡蛟掀浪榆葉鎮,眼見要吞了半城——卻被五位奇人一劍、一扇、一葫蘆、一劍、一玉釵,活活釘回地底。”
老說書人折扇一合,故意停頓。
“那玉釵上,原本刻著七個字,如今只剩三個——‘浩然氣’”
老說書人瞇眼一笑,折扇“啪”地合攏。
“正是這五副身影,當年鎮住了三條孽龍,也鎮住了半座江湖。”
“好!好!好!”茶肆里,引得滿堂喝彩,“繼續!繼續!”
“好勒,各位客官,且聽分說。”
......
榆葉鎮,山神廟中,不少人正在對著一個神像祈禱著,神像后面,是一副壁畫。
山神廟的檀香煙氣裹著雪粒子往人衣領里鉆,楊琉璃攥著三炷香。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袖口上,姑娘虔誠而真摯地祈禱著:“彭祖爺爺......保佑裴爺爺一家和睦,裴爺爺壽如南山......“
“啪——“
耳光的聲響震得香爐里的香灰騰起霧靄。琉璃臉頰驟然灼痛,踉蹌著撞在香案角上,斷香散了一地。那潑婦叉著腰的身影遮住了從門外打進來的陽光,尖利的嗓音把原本喧鬧的廟宇定在了原地:“喪門星還有臉拜神?你爹娘身死的時候,怎么不見你求神庇佑?“婦人鑲銅邊的鞋底狠狠碾過琉璃手背,“要不是老東西念著你爹那點香火情,早把你扔后山喂狼了!“婦人說罷,裝作拍了拍身上的灰漬,憤憤而去。
指縫間滲出血珠混著香灰,琉璃趴在地上,盡力地去夠到那支最完整的斷香。周圍看客的鞋底在雪地上碾出細碎聲響,有人往她身上啐唾沫,有人壓低聲音嘀咕“黑蛟轉世“的傳聞。當她把斷香重新插進香爐時,聽見廟祝在背后冷笑,那聲音像冰棱子刮過竹筒:“晦氣東西,臟了山神的眼。
女孩擦了擦眼淚,拾起地上的白紗帷帽,扶了扶發髻上的玉釵,艱難地起身,步履蹣跚地離開。只是女孩并未注意到,玉釵上的三道鱗紋暗暗發光。
待女孩走后,廟祝將那熄滅的殘香連同香爐一并扔到了后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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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楊琉璃蹲在石階上,補丁疊補丁的棉衣袖口磨出毛邊,像朵凍僵的野菊。她盯著檐角冰錐滴下的水痕,右手指節無意識摩挲著鬢邊玉釵——那支裴韻峰很多年前送給她的鎖鱗釵,釵頭三枚鱗片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如同此刻爺爺眼中未說破的憂懼。
琉璃猛地攥緊老人袖口,指頭觸到布料下嶙峋的骨節。自記事起,這雙曾劈開黑蛟毒霧的手,保護了她無數次,如今卻連端茶都微微發顫。“爺爺還沒吃我腌的酸梅...“她的聲音卡在喉間,看見老人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碎成幾瓣的桂花糕——那是她十歲生辰時偷偷藏的,如今糕粉已經變了顏色,像是著陳舊的紅糖
壽宴前的寅時,琉璃踩著薄霜出了鎮子。崖邊老榆樹下,她掏出裴韻峰親手刻的竹笛,笛孔似乎還留著老人指腹的溫度。榆樹葉在唇間打旋,轉出破碎的《采桑子》,音符跌進山谷時,對岸裴家大院的燈籠正巧點亮,紅光映在崖邊積雪上,像一灘凝固的血。她看不見堂前的裴韻峰正捏碎一塊玉佩,玉屑混著咳出的黑血,落在“壽比南山“的壽幛上。
這個總在黃昏幫她挑柴的老人,此刻正望著霧靄中的山影,試圖找到那一襲孤單的身影。他渾濁的瞳孔里映著十六年前的點滴:黑蛟鱗甲剝落的青光里,楊晃用身體筑成血肉屏障,保護著妻子林氏安全誕下一女。當年送的玉釵,輪廓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而如今釵上“吾善養浩然正氣“七字越發模糊,恰似他逐年消散的修為。
崖畔的琉璃松開凍僵的手指,笛孔里滑出最后一個音符,隨后,竹笛隨之破裂。一滴淚不自覺地從琉璃的眼角滲出。隨后,琉璃放下了手中的所有東西,在崖畔雙膝跪地,向裴家的方向連磕了三個響頭。
有一道從裴家大院射出的金光——那是老人用畢生修為凝成的護命符,正穿過風雪,追上獨自南下的琉璃,悄無聲息地纏上她的發簪。而此刻的小鎮酒肆里,醉漢們正拍著桌子唱:“黑蛟出潭兮玉釵碎,稚鳳南飛兮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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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琉璃生得一雙杏眼,瞳仁清透如琉璃。只是常年裹著打滿補丁的土布短襖,額角總沾著未擦凈的柴灰,鼻尖凍得通紅,倒像朵被霜打過的山茶花。自她能扛起半捆柴火起,便把爹娘肩上的活計分去大半:天未亮就隨著父親去后坡砍樵,日頭正盛時蹲在溪邊清洗衣物,黃昏時分便背著竹筐去挖野菜。母親產后便纏綿病榻,父親楊晃本就身形單薄,這樁樁件件便全落進她細瘦的肩頭。
裴家大院的接濟總來得無聲無息:隔三差五掛在門把上的陶罐里,不是燉得軟爛的肉糜,就是新磨的麥粉。裴家的管家夫人總笑著揉她的發頂,嗔怪她又把指甲縫里的泥垢搓得發紅。而楊晃夫婦感念這份恩情,但凡裴府有修葺院墻、搬運柴禾的粗活,便是咳著血也要搶著去做。琉璃常看見父親深夜從裴府回來,草鞋上沾著別院的春泥,袖兜里卻揣著給她的麥芽糖——那是用他幫工的力氣,換得的一點甜。
她鬢邊總別著支舊玉釵,是裴老爺子早年給的。釵頭刻著模糊的纏枝紋,被她摩挲得發亮。有時在田埂間彎腰插秧,發間玉釵便隨動作晃出細響,驚起一灘水鳥,倒叫人想起這灰頭土臉的姑娘,原是塊蒙塵的璞玉。只是她從不顧影自憐,只把每粒米、每寸布都算得精細,仿佛要用這雙小手,在貧瘠的日子里,織出一片能擋風的天。
“丫頭,過了今日就是十歲咯。“楊晃粗糙的手掌輕輕擦過她凍紅的臉頰,手指上的老繭刮得她發癢。父親肩上的積雪簌簌落在地上,草帽檐下露出皸裂的嘴角:“爹去集上稱斤魚肉,給你和娘燉鍋白湯。“
“記得買桂花糕!“琉璃追至門檻。
楊晃頓了一下,扶了扶自己的草帽,向遠處的集市走去。
她轉回屋內時,母親林氏的咳嗽聲從床帷滲出,像破舊的風箱扯著殘氣。青瓷藥碗在掌心發燙,碗沿還沾著昨夜熬藥時濺出的黑汁,那是用后山七葉鬼燈檠熬的土方子,裴爺爺說能吊住母親心口的最后一絲陽氣。
“琉璃,過來一下。”母親的聲音越發的嘶啞,琉璃端著一碗剛熬好的中藥走到床邊。
“娘,我今天一過就是十歲啦,我有更多的力氣干活掙錢了!”
“娘,我把我劈柴的錢全部給了爹,讓他多買點桂花糕。娘,你也喜歡吃桂花糕,今年我們多吃一點!”
“娘,中藥我熬好了,新的藥方我也記住了”。
“娘,我把劈柴賺的五文錢全給爹了。“
琉璃跪在床前,看見母親塌陷的眼窩映著自己的影子。林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進孩子凍裂的虎口,另一只手顫抖著拔下她頭上的玉釵。釵尖劃過空氣時,窗外的風雪突然止了半息,三枚鱗片在昏暗里滲出血絲般的流光。
“記住...“母親的氣息回環在她耳廓,帶著草藥和腐肉混合的腥甜:“無論誰來,都別丟了這釵子...“話音未落,屋外傳來竹笛碎裂般的風嘯。林氏猛地將玉釵塞進她衣襟,推她向門口踉蹌而去:“風雪太大,快去接你爹,記得帶傘...“琉璃轉身時,卻聽見母親握著藥碗怦然破碎的聲音,一下子刺進了她的心里,她慢慢轉頭,眼角不覺得泛出淚光,黑褐色的藥汁在床褥洇出蜿蜒的蛇形。
琉璃轉過頭來,眼角的淚花越聚越大,
“娘!”
“娘——“琉璃的膝蓋撞在門檻上,一頭栽倒在門前。女孩連忙起身,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泥土,奔向母親。
風把窗紙吹得鼓起來,像有人在外頭輕輕拍。琉璃把母親的手放回被子里,卻摸到一手冰涼的藥渣。藥碗碎在地上,黑汁蜿蜒成一條細蛇,正對著她。
屋外,雪粒子砸在瓦片上,聲音像釘子,一顆一顆釘進她的耳膜。琉璃吃力地將娘親放平在床上。女孩用手輕輕地撫著已經沒有任何溫度額頭,往昔好景映入眼簾。女孩就這樣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瓦礫上的露水,滴在了琉璃額頭,女孩從恍惚中醒來。屋外,萬籟俱寂,風雪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停了多久。她只知道她的娘親已經離她而去,她的爹爹還未歸家.......
風雪又開始了作祟,琉璃鎖上院門,撐著油紙傘,頂著北風的怒吼,冰雪的侵打,向點心店的方向慢慢前進。
風雪在巷口織成密網,缺角的油紙傘被風掀起傘骨。琉璃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靴底碾過父親留下的腳印,卻在街角撞見裴府管家遞來的草帽。那頂熟悉的棕編帽沿沾著半片凍僵的血痂,她指尖觸到時,突然聽見遠處糕點鋪的幌子被風扯斷的聲響。
“你爹爹......“裴韻峰的聲音從貂衣領口漏出,老人身后的管家正悄悄抹去眼角的水痕。琉璃攥著草帽的手指節發白,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并未有任何言語,只是一手提著草帽,一手提著熱乎的桂花糕,緩緩歸家。
管家正要拉住女孩,卻被裴老阻止。
“任她去吧,遲早都得面對,如今那家伙已經坐不住了。孩子命苦啊!父親死了,母親死了,本該是最高興的一天,卻變得個如此。這天公!”管家帶著老爺子緩緩地走在去往楊晃家的路上。
打開了破破爛爛的柵欄門,女孩兒也不管滿身的雪,更是無法哽咽,只是慢慢地走進家中,靠近母親的床邊,女孩一點一點地將碎掉的陶碗撿起來,并放在桌上。搖搖晃晃地爬上床,緊緊地抱住那具冰冷的尸體。臨走前母親的樣子如波浪般使勁兒拍打著女孩的腦袋,女孩的眼鏡漸漸地合上。天地寂寥,外面的風雪再不呼嘯,天地間,女孩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緩緩睡去。門外,是披著貂衣的裴韻峰和撐傘的管家。
小鎮里,是一群孩童正圍著篝火唱起童謠:“黑尾巴,白眼睛,先吃爹,再啃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