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光把官道染成蜜糖色,楊琉璃蹲在裴府門墩上,補丁摞補丁的袖口磨得發毛,像朵被霜打過的野菊。她兩手拿著玉釵,眼睛順著釵尖與地平線交匯的遠方望去,恍惚中,竟然出現了父親戴草帽的虛影——一個男人左手提著油紙包的桂花糕,右肩還落著未拍凈的麥糠,可眨眼間便碎成槐樹葉,飄進旁邊點心鋪老板抱起男孩的臂彎里。
“剛從徐家鋪子買的糕點,正熱乎著。“裴韻峰的拐杖點地有聲,靛藍長衫上的艾草暗紋在夕陽下泛著微光,“爺爺可沒有忘過你的生辰。“老人微笑著看著琉璃,恍若看著自己的孫女一樣。老人輕撫的她額頭時,琉璃聞到他袖口淡淡的藥香,那是給鎮民治凍瘡的蛇莓膏味道。
油紙包在掌心發燙,桂花甜香混著泥土味。琉璃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家走,茅草屋頂的破洞漏下最后一縷陽光,照見屋內光潔的青石板——她每三天便來掃一次。老榆樹下的墳堆著新鮮的松針,她把桂花糕擺在土堆前,瓷白的糕體沾了幾粒泥星,像極了母親生前最愛攢的碎瓷片
風穿過榆葉的沙沙聲里,琉璃突然聽見裴家兒媳尖利的爭吵聲——三天前,那婦人指著裴老的鼻子罵“養災星敗壞門風“,此刻還在耳邊嗡嗡作響。那些中傷的言語在琉璃的腦海里久久揮而不去。琉璃一下子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腦袋,似乎在掙扎什么。
背后突然落下溫暖的重量。裴韻峰的拐杖戳進泥土,驚飛了墳頭的蝴蝶。“傻孩子,別想那么多!”裴韻峰依舊溫和地說。
琉璃看著眼前,雙鬢發白的裴爺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裴爺爺,我決定了,我明天就搬回來住,娘說過,過了九歲就是大人了!”女孩柔弱的眼神中摻雜著些許堅定。老爺子在沉思片刻后,雖有不舍,但還是同意了女孩的決定。“我會照顧好自己,畢竟這才是我的家......”說罷,女孩站起來,牽上爺爺的手,與爺爺一同回家。
凌晨的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打了四層補丁的里子。裴韻峰知道琉璃離開了裴府,叫著管家將自己扶到府邸大門。望著女孩走向老宅的背影,看見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仿佛要把這十一年的孤單都踩進泥土里。而老榆樹枝椏間,一枚彎月正悄悄升起,照著老墳前未動的半塊桂花糕,和女孩留在青石板上的、帶著淚痕的指印。
天剛蒙蒙亮,琉璃便回了老家。小女孩孤單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處,裴韻峰讓管家想辦法看著點小女孩,必要的時候多幫一幫。小女孩回了所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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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把這喪門星盼走了!“姬母尖利的嗓音穿透雕花窗欞,她攥著裴云海的袖口往后院拽,鑲銅邊的鞋底碾過廊下的艾草符,“去年老頭子為了她跟我吵,把祖傳的玉鐲都摔了!“婦人唾沫星子濺在丈夫錦袍上,指節掐得他胳膊生疼,“再敢把她接回來,我就帶著嫁妝回娘家!“裴云海縮著脖子往月洞門瞟了眼,青石板上父親的拐杖印還清晰可見:“小聲些!爹昨兒還在藥鋪給她配凍瘡膏...“
墻根下的裴韻峰閉上眼,聽著兒媳刻薄的咒罵如冰錐般扎進耳膜。他想起三十年前收楊晃為義子時,那年輕人背著半袋粟米跪在雪地里的模樣,如今卻只能任干孫女在破屋里獨自修繕漏雨的房梁。老人袖口滑落處,有一串鏈環,鏈環上“敕令“二字滲著暗紅血珠,正逐漸地丟失著它的光澤,如同他逐年流逝的陽壽。
裴韻峰拄著拐杖,在管家的攙扶下,一瘸一瘸的向著楊家院子走去。
“老爺,您看那孩子...“管家夫人從新開的點心鋪跑來,婦人圍裙上還沾著桂花糕的碎屑。
三人遠遠地看著琉璃,看見她鬢角玉釵正滲出微光,將砸在肩頭的瓦片化作齏粉。遠處裴府傳來姬母的叫罵:“還敢讓奴才去伺候她?看我不撕爛你們的嘴!“
暮色降臨時,管家夫人端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推開院門,看見琉璃正踩著板凳糊窗戶,補丁褲腿上沾著半干的泥灰。女孩回頭時,臉上的瓦礫混著汗水沖出幾道白痕,卻在看見食盒時露出怯生生的笑。而百米外的裴府繡樓里,姬夫人正將一疊賬單摔在裴云海面前:“你爹又偷偷給她送了綢緞、吃食!再不管管,這裴家遲早要被那災星敗光!“
夜風穿過破窗吹滅油燈,琉璃蜷縮在那張熟悉無比的床上,身上蓋著的是不久前管家一行送來的新被子。橫豎睡不著,琉璃拿出了那只玉釵,指尖摩挲著玉釵上模糊的刻字。窗外隱約傳來裴云海的低語:“老爺子把體己錢都換成了藥材,說怕她冬天難熬,和治療一些平常的傷病...“
聽見這些,女孩將被子徹底蓋住自己,盡量不讓外面的人聽見自己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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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烈日夏蟬,秋風落葉。三年轉瞬即逝,又是一年冬,曾經那充滿稚氣的小女孩漸漸有了大人摸樣。每每傍晚,琉璃總會在榆樹下,陪著娘親一起等著那個“還未回家的人。”冬至,又長一歲,女孩如往常般前往那家點心店買桂花糕。她知道肯定是裴爺爺的用意,但以她現在的能力,也只能默默受著,來日在報答。
今年冬至沒有下雪,小鎮的人聚在一起,有舞龍的,有跳舞的,有劃拳的,歡笑聲此起彼伏。小女孩獨自一人,提著桂花糕往家的方向走去,逐漸消失在夜幕中。
暮色中,一點亮光緩緩移動,正如黑夜中一點流星劃過。光點前行的方向上,有一處更大的光點更加炫目,更加燦爛,只見小光點越來越快,即使偶爾會在某處顛倒停滯,卻也是立刻就恢復摸樣,向前沖去。
“爹,是您嗎?爹?爹?”女孩滿眼淚光,卻又不停擦去。
“小璃呀,是我,裴爺爺。”
女孩霎那間皺起眉頭,卻又立馬舒展開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爺爺,您怎么來了?”望著眼前這個面容和善的老人,琉璃的眼淚竟是又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十四歲的姑娘家了,還哭鼻子?“老人的手掌覆上她額頭,指腹的老繭蹭得她發癢。
琉璃的指尖掐進燈籠繩,燭淚順著竹骨流下,在掌心燙出細痕。她望著裴老鬢角凝結的暮色露珠,想起三日前撞見他在藥鋪抓續斷時,藥包上沾著的泥漬:“爺爺的腿......“話未出口,便被老人用拐杖尖挑起一縷暮色,那微光竟在杖頭化作水霧,露出下面裸露的青磚——磚縫里的薺菜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芽。
“十四歲的姑娘家,該懂些枯木逢春的道理了。“裴韻峰的手掌覆上她曬紅的臉頰,指腹的溫度透過暮色傳來,“你爹臨走時說,若見薺菜破土,便是他整好田壟的時節。“說著從袖中抖出塊暖手爐,爐身刻著的云紋竟與她鬢邊玉釵的鱗紋隱隱呼應。
晚風突然大了起來,燈籠光在暮色中縮成顫抖的光點。琉璃盯著裴老拐杖下不斷冒出的綠意,忽然想起昨夜夢見父親踏著薺菜歸來,草帽檐下的笑容與眼前老人重疊。當她接過暖手爐時,爐壁滲出的熱氣讓她眼眶陡然濕潤,淚珠滴在干燥的泥地上砸出小坑——坑中竟也冒出了針尖大的綠芽,在暮色里泛著微光。
老人從背后拿出一張絹帛。展開的絹帛上,靛青墨線勾勒出三人身影:居中的裴韻峰手持拐杖,左右分立的楊晃夫婦笑得溫和;而他臂彎里抱著的襁褓嬰孩,眉眼竟與此刻的琉璃分毫不差。“這是你百日時畫的,“老人的指尖劃過絹帛,墨色突然滲出淡淡金光。
夜風掀起琉璃的發梢,鬢邊玉釵突然發出細微的蜂鳴。她望著裴老鬢角霜白的發絲,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只是剛要開口,就被老人用拐杖拍打,那力道輕的如同秋風落葉般柔綿。
遠處舞龍隊伍的鑼鼓聲漸遠,琉璃抱著畫卷往家走,聽見裴老的拐杖聲在身后規律響起。一老一小漫步在黑夜中,整個黑夜便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