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的陽光穿透冰棱,在如意客棧的木格窗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紅娘端著銅盆推開房門時,正見琉璃靠著床頭,呆坐在那,靜靜地看著玉釵。盆里冒熱氣的姜湯晃出漣漪,映著她鬢邊未梳的亂發——自三日前惡漢襲擾后,這姑娘便總在午后盯著玉釵發呆。
“看這手凍的,快捂著。“婦人將暖爐塞進琉璃掌心,
“啊!”直到暖爐已經貼近琉璃手掌,才反應過來,“謝謝紅娘。”
“這幾日,你都未出廂房一步,如今臘八節臨近,當出去走走了。”紅娘輕聲道。
“昨兒陳鏢頭把后山的狼崽子都趕跑了。“紅娘故意把語調放輕快,指尖劃過琉璃袖口新添的補丁,“就是那位你總在窗臺看見的,總戴斗笠的年輕人,他說他想認識一下你。“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背著長劍的青年恰巧經過,斗笠陰影里露出的下頜線,正是紅娘口中那人。
暖爐的熱氣突然灼了掌心。琉璃望著紅娘指向窗外的手,只見陳巖正將一捆干柴搬進廚房,腰間鏢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婦人突然湊近:“他是慕容鏢局的把頭,劍法比山匪的刀快三倍呢。“
當第一聲梆子響透過窗縫傳來,紅娘突然握住琉璃發涼的手腕。:“馬上臘八了,老爺子若還在,定要你穿新衣的。“這句話讓琉璃猛地抬頭,直直地看著眼前這位豐腴的婦人。
傍晚的風雪停得猝然,如意客棧的檐角還掛著冰棱,卻已有房客踩著融雪出門。琉璃站在樓梯拐角,指尖捏著衣角發顫——身上青灰色的棉衣帶著陌生的皂角香,白底細紋在燈籠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比她穿了十年的補丁衣柔軟許多。
“這料子是去年新織的棉緞。“紅娘的聲音忽然沙啞,她轉身時,琉璃看見她眼角未擦凈的淚漬,“我女兒當年也愛穿素色衣裳...“話音未落,婦人已快步下樓,木樓梯在她腳下發出細碎的吱呀聲。
琉璃扶著雕花欄桿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堂中二十余雙眼睛突然齊刷刷望來,猜拳的酒徒忘了出拳,烤火的鏢客捏碎了手里的花生。不知誰先低呼一聲“天人下凡“,緊接著滿室嘩然,贊嘆聲如潮水般涌來:“這眉眼比畫里的仙子還俊!““怕是王府千金微服私訪吧?“
她從未被這樣注視過,臉頰燙得像火燒,低頭時卻望見方老板沖過來。老人的棉鞋在青磚上滑出聲響,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抱住她時,琉璃聞到他袖中散出的旱煙味——和裴爺爺常抽的那種一個味道。“好孩子...可算回來了...“方老板的聲音哽咽,肩膀微微顫抖,仿佛要把失散多年的珍寶揉進懷里。
陳巖握著劍柄的手突然松開。斗笠下的青年盯著琉璃鬢邊的玉釵。而紅娘舉起的燭臺晃了晃,光暈里浮動的雪粒突然聚成少女的剪影,與琉璃身上的棉衣重疊,恰似當年如意站在灶間學繡花的模樣。
“這衣服...是我女兒沒來得及穿的嫁妝。“紅娘的指尖撫過琉璃眉骨,動作輕得像怕碰碎幻影,“你們連眨眼的樣子都一樣...“紅娘竟是笑著哽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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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菜——咯!“
伙夫們的號子震落檐角冰棱,兩個半人高的紫銅鍋在暮色里泛著紅光,鍋內翻滾的羊湯撞得銅壁叮咚響,熱氣混著花椒香沖散了堂中酒氣。緊隨其后的四名壯漢抬著炭烤全牛,油花在鐵架上爆開,火星濺到戲臺的紅綢上,與燈籠光映出的雪花共舞。
紅娘提著酒壇躍上戲臺,靛藍圍裙掃過木柱上的“如意“刻痕:“今日臘八,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也得先把這碗酒喝熱咯!“她仰頭灌下烈酒,喉結滾動時,圍裙角未繡完的牡丹圖案在火光中明明滅滅。兩壇燒刀子下肚,婦人竟提著酒壺走向陳巖一桌,銅鈴般的笑聲震得梁間積雪簌簌下落。
琉璃捏著割肉的匕首慢慢靠近烤架,戲臺前的喧囂如潮水涌來,鏢客們劃拳的吼聲、烤肉的滋啦聲、紅娘的勸酒聲,全像針一樣扎進耳朵。她悄悄割下兩塊帶骨的牛肋條,又在銅鍋前盛了兩碗浮著油花的熱湯,轉身向著店外走去。
方老板的焊煙在門廊畫出弧線。他看著女孩在雪地里掃出三尺見方的空地,青灰色棉裙擺掃過之處,融雪下竟透出暗金色的光紋。當琉璃對著榆葉鎮方向跪下時,老人看見她鬢邊玉釵突然金光閃爍,釵頭“吾善養浩然正氣“七字映在雪地上,竟凝成裴老爺子常畫的護命符。
“爹,娘,裴爺爺...“琉璃的額頭觸到冰涼的雪,淚珠砸在烤肉上滋滋作響,她磕完第三個頭時,身后突然響起焊煙鍋磕擊門框的聲響。方老板將半支煙摁滅在雪地里,沙啞的嗓音混著旱煙味:“外面冷的慌,早些進來。“
客棧內突然爆發出喝彩,紅娘正舉著酒壇與陳巖碰杯,銅鈴震落的雪沫里,隱約有少女的虛影提著燈籠,朝著榆葉鎮方向飄了三飄。
“走啦走啦,后面還有上香的活兒,別自己沒吃飽就不劃算了!”方老板輕輕拍了拍琉璃,與琉璃一起進了客棧。約莫是戌時,紅娘領著客人紛紛往山腰的山神廟走去。
山風卷著雪粒子,將山神廟的幡旗吹得獵獵作響。琉璃接過紅娘手中的線香,火苗在風雪中明明滅滅。不久前姬母踹在她腰上的力道似乎還在,那時她偷摸進榆葉鎮山神廟,香灰落在補丁袖口上,被罵作“災星玷污神臺“的場景恍如昨日。
“這香爐還是建廟時的老物件。“方老板的焊煙鍋磕在石獅嘴上,火星濺到琉璃腳邊的雪地里,“當年如意最愛在臘八捏面人,說要給山神爺供上。“老人話音未落,廟頂破洞漏下的雪粒突然聚成少女的模樣,與琉璃手中線香發出的微光共振。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琉璃望著模糊的神像輪廓。釵頭“吾善養浩然正氣“七字在雪光中映出裴爺爺的笑臉,老人曾說這釵能鎮住世間惡念,此刻卻在她掌心震出細碎血珠。
廟里,琉璃盯著一處壁畫發呆,紅娘見狀,過來解釋道:“當年,有那么一群人,斬蛟除魔。”
“這壁畫上的地方,是以前的榆葉鎮,”老漢邊抽著焊煙邊補充道。
“居中者就是裴爺爺吧?”琉璃試探性地問道。
“咳咳、咳咳...”老漢焊煙嗆了一嘴,“小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家的山神廟見過這壁畫,聽那邊的人說過。”琉璃平靜地答道。
“那你可知這五人中,另外四人都是誰?”老漢瞇著眼。
“不知...”琉璃怯怯地說。
“不提也罷,遲早會有知道的那天的。”紅娘說著,往香爐走去。
廟外傳來流民的嗚咽。琉璃望著方老板夫婦往香爐里添柴,火光映著他們鬢邊的白霜,突然想起裴爺爺常說的“世道如風雪,總得有人點盞燈“。
陳巖彎腰替紅娘搬炭盆,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極淡的舊疤,像被熱灰燙過的月牙。
紅娘隨口一句:“喲,當年裴老爺子給你拔箭時留下的?”
陳巖“嗯”了一聲,把炭盆放下,掌心無意識覆住那疤——
“天下亂了,南下的難民越來越多,這些鏢局大部分都是受世家所托,護人南遷的。”紅娘解釋道,“世道不安分,妖魔橫生,戰事頻起,不少人顛沛流離,也不知道何處是個家,何處能安家!”
“可只要這廟還在,南下的人就知道,還有地方能插炷香,求個心安。“方老漢繼續道。
“姑娘過了節,接下來干什么?”紅娘拍了拍琉璃的肩膀。
“南下,到爺爺說的那個地方去。”琉璃脫口而出。
“那正好,陳巖陳鏢頭欲南下,你可隨他們一起,也好有個照應。”紅娘當是欣喜的,“喂,快接下來啊,這個活。”紅娘看著眼前聽得一愣一愣的陳巖。
“好,不過姑娘,我們只能護你到白鷺渡附近,剩下的路還需要姑娘自己前行。”陳巖一字一句都說得如此拘謹。
琉璃猶豫了一下,像是在想什么東西,這才回答道:“謝公子。”
琉璃攥著布包站在陳巖桌前時,十枚銅錢在掌心被捏得發燙。她將一百文推過去,“這是跟鏢的錢。“她低著頭,補丁摞補丁的袖口蹭到酒碗,濺出的酒液在桌面上畫出蜿蜒水痕。陳巖正用刀尖剔著指甲縫里的泥,聞言突然抬眼,斗笠陰影里露出的睫毛凝著未化的雪粒:“上個月剛把山匪劫的銀子散給流民,姑娘留著買些棉鞋吧。“
“日后就勞煩陳大哥?“琉璃的聲音細若蚊蚋。青年爽朗的笑聲卻震得梁間積雪簌簌落下,他摘下斗笠時,露出的眉眼被風雪凍得通紅:“我叫陳巖,江湖人喊我陳俠兒,姑娘不嫌棄就好。“
客棧外的風雪突然變大,琉璃抱著布包上樓時,聽見陳巖對紅娘感慨道:“這姑娘像極了當年在山神廟幫我包扎傷口的如意。“
陳巖走到柜臺前,看了眼記名冊,“楊若絮?恍若柳絮,無根無萍,這姑娘有意思。”再看見下一排的名字——王月江,陳巖撓了撓頭,一股熟悉感涌上心頭,卻一時想不太起來,于是在心中暗暗記下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