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洛杉磯沒有鞭炮。只有太平洋的風(fēng),從Laguna海灘拂來,一如既往冰涼、遼遠(yuǎn),吹出了一絲蒼涼的味道。
沈其晟站在沙灘邊,手插在兜里,望著天際最后一抹暮光沉入海平線。他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第幾個沒有年味的春節(jié)了——只是今年尤其不同,他連回信息的人都沒有。平時被工作填充得滿滿登登的日子,讓他遠(yuǎn)離胡思亂想,但此刻的寧靜卻讓他的心涌起陣陣波濤。
是孤獨(dú)的吧,也許一直都是這樣,但此刻的孤獨(dú)回聲太大,讓他無處可逃。
手機(jī)早已關(guān)機(jī),微信、微博、經(jīng)紀(jì)人來電全部靜音。他是主動逃出來的。逃離國內(nèi)一片泥濘的輿論,逃離不斷被放大的失敗、合同解約、朋友背叛,甚至逃離那個始終溫暖守候的身影。
他想要安靜,只有一個人的安靜,但是孤獨(dú)卻不是他想要的。名利場的爾虞我詐讓他感到了難以擺脫的迷茫,不顧一切向前沖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但今天他卻已經(jīng)墮入了萬丈深淵。他渴望一束光的降臨。
不遠(yuǎn)處,微光跳躍。
有女孩蹲在沙丘邊,正在賣力燒著什么。一邊燒一邊流淚,風(fēng)中飄來紙張燃燒的氣味。這是新年的祭祀活動?在洛杉磯的海邊?大半夜的還是有點(diǎn)兒瘆人的。
他皺眉走近兩步,低聲道:
“喂,你在干什么?你知道這樣做不太安全嗎?”
女孩轉(zhuǎn)頭,一張陌生卻干凈的臉,黑發(fā)凌亂,眸色疲倦,滿是淚水的雙眼卻透著不服輸?shù)木髲?qiáng)。
“燒學(xué)術(shù)垃圾?!彼届o地說。
沈其晟愣了一下。
她低頭繼續(xù)擺弄紙堆:“我今年兢兢業(yè)業(yè)的干活兒,朝九晚九,全年無休,一整年才出這么自認(rèn)為精品的一篇文章,居然被來回被拒了三次。這不是學(xué)術(shù)垃圾是什么我覺得,得給這一年一個交代,索性就燒了吧,明年“重投”再來。”
他沒說話,只在她不遠(yuǎn)處坐下。
“你是不是并不理解我在干嘛?你不怕我瘋了嗎?”她問。
“我不怕瘋子?!彼鸸猓D了好久才說,“但我怕孤獨(dú)?!?/p>
他們就這樣靜靜坐著,看紙張一點(diǎn)點(diǎn)化為灰燼,風(fēng)卷著它們飄進(jìn)夜空。海浪起伏,偶爾有煙花在遠(yuǎn)方綻放,有一張沒燃盡的紙隨著風(fēng)悄悄地飄到了沈其晟的腳邊,他撿起來,半張紙上面只留下了一個用拼音寫著的名字——ZhiweiLiang,他拂去紙邊緣的灰燼,將紙片疊了疊裝進(jìn)了褲子口袋。
女孩兒眼見燒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站了起來,伸出了不算干凈的右手:“你好,我叫梁知微,我今天只有一個人在洛杉磯過除夕”。
他沒有說姓名,只笑著回了一句:“我也是一個人?!?/p>
“你來旅游?”她偏頭問。
“是?!?/p>
“那……除夕快樂?!彼p聲說著,嗓音有些沙啞。
“除夕快樂?!彼不亓艘痪?,聲音更低些。
空氣中只?;鸸馕⑻?,潮水拍岸的聲音仿佛替他們維持著一種無聲的平衡。
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燼,轉(zhuǎn)身欲走,走出幾步后又回頭:“你沒吃晚飯吧?”
“沒有。”他如實(shí)回答。
“附近有家開到后半夜的超級好吃的墨西哥餐車,我正打算去,不如一起?”她語氣輕松了一些,“除夕嘛,多少要吃點(diǎn)熱的。”
他點(diǎn)頭,竟也沒有多想,跟上她的腳步。
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洛杉磯夜色中。街燈在腳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兩人影子一高一矮,有時重疊,有時拉開。
餐車燈光暖黃,空氣里飄著烤肉香。他們要了十個taco、和兩瓶墨西哥可樂。
他咬下第一口豬肉菠蘿Taco,軟糯的玉米餅皮在唇齒間浸滿湯汁,伴隨著烤得微焦的豬肩肉散發(fā)出的油香,一股熾熱而濃烈的異國味道瞬間彌漫口腔。
肉汁飽滿,辛香四溢,菠蘿的果肉片成薄片,混在肉里,酸甜交織,剛好中和了辣椒與香料的熱烈,像是熱夜中驟然落下的一場雨。老板遞上兩種醬料——一碟墨綠色的墨西哥特色綠番茄辣醬,清冽辛辣,帶點(diǎn)生青的刺激;另一碟則是濃稠的紅色辣椒醬,入口濃烈綿長,像某種沉默的情緒悄悄逼近。
他挑了綠醬,女孩則毫不猶豫地舀了一大勺紅醬澆在自己的taco上,一口咬下去,辣得眼睛都亮了。她拿起一瓶墨西哥可樂,瓶口冰涼,汽泡打在喉嚨,咕嘟一聲將所有辛辣洗凈,留下一絲焦糖與青檸的余味。
“這比我今天的投稿反饋,好消化一百倍?!彼吐暪緡?。
沈其晟笑了笑,抬手把綠醬也嘗了一口。
“這也比我前半年的劇本靠譜。”他說。
他們坐在夜風(fēng)里,一口接一口,誰也沒說話,但那一頓熱騰騰的夜宵,在他記憶里,比任何滿漢全席都更像一頓年夜飯。
女孩端著食物坐在路邊木椅上,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坐在她身邊。
“你很安靜?!彼Я艘豢趖aco。
“你也是。”他回。
“但我心里吵。”
“我心里空?!彼f。
她笑了:“空好,能裝東西?!?/p>
他也笑了一下:“吵的呢?”
“吵的能說話?!彼蛩?,“不然兩個啞巴,在這人生舞臺上就演不下去了。”
他沉默片刻,舉起手里的玻璃瓶可樂:“敬,兩個除夕夜沒有家的漂泊的中國人。”
她與他碰了玻璃瓶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敬,一個安靜的瘋子和一個孤獨(dú)的旅人?!?/p>
那一夜,他們沒有互相問更多名字、職業(yè)、來歷。卻比任何一次正式社交更親近。
他記得她長大嘴努力把整個taco塞進(jìn)嘴里的可愛樣子的樣子,眼睫毛因為用力微顫;她記得他坐在燈下那一瞬,神情沉靜得如同一幅畫。
他們在墨西哥小攤前并肩坐了近一個小時,直到風(fēng)起,涼意更重。
吃完,他們沿著海邊緩緩走回。
“你住哪里?”他問。
“過前面的沙灘,再往前走大概20分鐘,你呢?”
他指了指海邊燈光點(diǎn)點(diǎn)的一棟低矮別墅:“那里,臨海的一套短租,打開窗可以看見遠(yuǎn)處的燈塔,你要不要來看看?!?/p>
她怔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那……這么冷,去你那里喝點(diǎn)熱的?”
他一愣,隨后點(diǎn)頭:“好?!?/p>
別墅臨海,一樓落地窗正對著漆黑的太平洋。月光傾斜,海浪微響,燈光暖黃,映著兩人的影子并肩而立。
她脫下外套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站在窗前,看著夜海,背影安靜又柔軟。
他走到廚房,燒水,倒了兩杯檸檬蜂蜜水。
她接過杯子,手指微涼。
“謝謝。”她說。
他沒有回答,只站在她身邊,一起看著窗外的夜色,片刻后,他低聲道:
“我不是輕率的人?!?/p>
她輕輕轉(zhuǎn)頭,目光如水:“我也不是?!?/p>
他的聲音極低:“但今晚,我太需要一個擁抱了。”
她沒說話,只輕輕將額頭靠上他的肩。
夜風(fēng)輕輕拂動窗簾,燈影晃動。他伸出手,抱住她。
不急不緩,仿佛一切都被時光包容。
當(dāng)夜色沉入海平線,兩個漂泊靈魂,終于在彼此身側(cè)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