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咖啡廳的玻璃窗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路燈的光暈。
暴雨中的咖啡館像一艘擱淺的舊船,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已經被雨水泡得發亮,兩旁銹蝕的煤氣燈在風中搖晃,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
沈沐漁坐在靠窗的位置,借著服務員送來的毛巾,草草地抹擦一把臉上的咸水。
雙手捧著熱可可,坐在橡木制成的椅子上,她的右腿隱隱作痛,暖流裹著咖啡香撲面而來,沈沐漁卻依舊感到渾身發冷。
“剛剛的事,“沈沐漁盯著杯中晃動的棕色液體,“謝謝?!?/p>
她低聲道謝,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這才意識到,這是獲救后第一次正經向他道謝。
坐在對面的青年卻只是點了點頭,發梢滴落的水珠在木地板上砸出深色圓點,在咖啡廳暖黃色的燈光下,他那張普通的臉看起來更加沒有特色,唯有那雙眼睛依然引人注目。
“不處理一下你的腿嗎?“指著沈沐漁的右膝,青年開口問。
沈沐漁卻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不妨事,青年見她這副樣子,也就沒有多說什么,轉頭詢問:“敢問這位小姐,你是叫沈沐漁對嗎?”
沈沐漁點了點頭,就在剛剛,她已經和男人互相介紹了自己的名字,男人名叫陸溟,就是海的意思。
沈沐漁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什么關聯。
陸溟卻是搶先開口,摩挲了下下巴,開口道:“沈沐漁,沉浸海中的魚?倒是有意思。”
熟悉的話語搞得她心口一痛,這么多年來,男人是第二個會如此解釋她名字的人,畢竟一般人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只會聯想到“沐浴”或者“木魚”。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陸溟就繼續說:“那如此看來,沈小姐跟這個東西倒是有點兒緣分呢?!?/p>
“你什么意思?”沈沐漁不明白。
黑色的膠狀體此時已經被她放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光線穿過玻璃,在它半透明的軀體里折射出渾濁的暗影,那東西就這樣,隨著水流,時而收縮,時而舒展。
偶爾,它的一部分又突然液化,沿著瓶壁滑下,在底部重新凝聚,留下一道道黏稠的痕跡。
極致的誘惑之下,沈沐漁忍不住伸手,隔著玻璃,觸摸一下那個黑色的膠狀物體,陸溟卻只是淡淡道:“沈小姐之前在海邊撿到的是一枚人魚卵?!?/p>
“人魚卵?”
摩挲著玻璃瓶的手突然頓了一下,沈沐漁有些難以置信,抬頭望去,卻見此刻陸溟一雙深邃的眼睛,像是暴風雨過后的海面。
人魚,這種幻想中的生物,沒想到真的存在。
沈沐漁看著他,薄唇微張想說什么,陸溟卻只是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然后說:“沒錯,就是沈小姐想的那個沐漁。”
他說話時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指甲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白色,像是被海水泡了太久,緊接著,他話鋒一轉:
“不過我還是建議沈小姐,最好還是把這顆人魚卵放回去。”
“為什么?”她下意識詢問,身體不由得站起來,隨后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紅著臉又坐了下去。
陸溟卻對此毫不在意,臉含笑意對她說“因為,人魚是一種很神奇的生物,它會喚醒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渴望,放大那些被壓抑的情感。對有些人來說,這是致命的誘惑。尤其是像沈小姐這種人?!?/p>
男人輕笑著看向對面,不知怎么的,此刻,沈沐漁感到自己仿佛已經被看穿了一樣。
她收回手,卻感到一種奇怪的吸引力,讓她無法將視線從那枚卵上移開。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處理這枚...人魚卵?“
沈沐漁開口問,得到的卻是男人始終如一的回答,兩手一攤,他隨意地擺了擺手:“沈小姐,我想這個問題我剛剛已經回答過了,同一個問題我向來不喜歡回答第二次。”
是啊,沈沐漁同樣感受到自己的多此一舉,這個問題,陸溟剛剛已經回答過了,當然是把它放回海里,它不屬于人類世界。
……
咸腥的海風卷著浪沫撲打在礁石上,她的襯衫下擺在風中獵獵作響,沈沐漁半跪在潮水邊緣的礁石上,單手捧著那個裝著人魚卵的瓶子,海水濺在她的傷口上,傳來陣陣刺痛。
陸溟就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眼含笑意地看著她。
雨依舊在下,但月光刺破云層,照在那枚人魚卵上,發出淡淡的微光。
手中的玻璃瓶逐漸傾斜,玻璃瓶里的水流一點一點地融入海中,長條形的卵逐漸離開瓶底與瓶口相接近。
膠質的身體一半留在外面一半留在了瓶子里,如果沈沐漁的手再這么傾斜下去,接下來用不了多久,那枚人魚卵就可以回歸大海。
可偏偏在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動作,抬頭望去,發現陸溟依舊站在那里,眼含笑意地看著她。
海風吹拂著他的臉,把他的頭發吹的亂糟糟的。
他根本不在乎她怎么選,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沈沐漁的心怦怦直跳。
以至于一時間她竟也生出了幾分妄念,對著陸溟開口道:“我可以把它帶回去嗎?”
這里說的“它”自然是人魚卵。
本以為會受到陸溟的指責,沒想到對方卻只是無所謂地笑笑:“沈小姐既然心里已經有了決斷,又何須再多此一舉地來問我呢?”
直白的話語搞得她臉蛋有些紅,陸溟卻再次開口,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無論沈小姐如何抉擇都與我無關,畢竟這是沈小姐自己的事?!彼_口道,隨即瀟灑轉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臨走前,他還好心提醒,多說了一句:“只是需要沈小姐注意一下,最多三十天,沈小姐必須將她放生,否則我可無法保證沈小姐的安全?!?/p>
漫天大雨連成一片雨幕,沈沐漁看著她的背影,喃喃道:“無所謂,我不在乎了?!?/p>
自從林嘉死后,她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了無生趣。
反正林嘉也是在海里去世的。
反正自己這一年來過的也是半死不活的日子。
如果真有人魚,她也想看一次。
男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雨幕里,看著手里再次裝滿水的玻璃瓶和里頭的那枚人魚卵,沈沐漁再次感嘆:
怎么會有這么美的東西啊,她想。
就像……
就像……
就像大海故意留下的誘餌,等著她這條絕望的魚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