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陳柯猛地從一片混沌中驚醒，后背一片冰涼，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棉質睡衣，帶來一種粘膩而令人窒息的寒意。

逼仄的出租屋，劣質煙味混雜著隔夜外賣的油膩氣息，幾乎令人窒息。狹窄的單人床上，風暴的中心。他喉嚨干澀發痛，聲音嘶啞，幾乎帶著懇求：“趙童，我真的頂不住了……明天公司真有頂要緊的事，就今晚，讓讓我行不行？”

回應他的是表姐趙童驟然拔高的、尖利得不近人情的嗓音，像玻璃碴子刮過鐵皮：“這又不是你家！輪得到你安排？陳柯，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有點擔當？矯情！”

積壓太久的委屈和憤怒終于沖破了閘門。爭吵升級，刻薄的言語像淬毒的冰錐。最后定格的是趙童那雙充滿鄙夷的眼睛和那句淬毒的低吼：

“不管、你、做、什么，我，永、遠、看、不、起、你！”

畫面陡然扭曲、碎裂。那句“永遠看不起你”在腦海里轟然炸開，余音不絕。

“小柯？小柯！醒醒，起來吃早飯了！”

母親溫和又帶著點催促的聲音，終于將陳柯從冰冷粘稠的夢魘里拽了回來。他猛地睜開眼，刺目的晨光從窗簾縫隙鉆進來。書桌，衣柜，墻上掛著的業余圍棋比賽獲獎證書……是他自己的家。不是那個令人窒息的出租屋。

他大口喘著氣，指尖觸到眼角，有點濕意。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趿拉著拖鞋走到餐桌邊，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一絲疲憊：“媽，你怎么還是起這么早？我都畢業了，能照顧自己。”

母親端著一碟剛炒好的青菜轉過身，目光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下，隨即是無奈：“畢業都一個月了，”她把碟子放在桌上，“工作的事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要是早上不叫你，我看你能睡到日頭偏西！整天這么懶散怎么行？”

“誰懶散了？”陳柯坐下，拿起勺子攪動碗里滾燙的粥，試圖驅散夢魘的寒意，“我每天都要練棋的，十月份那個‘城市杯’業余圍棋賽，我報名了，得準備啊。”提到圍棋，他眼底閃過一絲光亮。

母親嘆了口氣，在他對面坐下，眼神里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現實：“你那棋……媽不是打擊你。跟你那發小田田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人家是國家隊的，全國冠軍！聽話，媽給你找了份工作，是盛林家居的銷售總監，我跟李總都說好了，后天你就去報到。”

“銷售總監？”陳柯手里的勺子“哐當”一聲磕在碗沿上，愕然抬頭，看著母親平靜卻篤定的臉，“媽！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他想說自己有別的計劃，想說自己對銷售毫無興趣，想說那個總監的位置聽起來就像個燙手山芋，但所有的話在母親溫和卻不容轉圜的目光下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煩躁地抓了抓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帶著點自嘲，“你們這些當董事長的，是不是都喜歡先斬后奏啊？我懂什么銷售？讓我去做總監？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母親站起身，開始利落地收拾自己的提包，動作從容得像早已演練過千百遍。“必須去。”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落了下來，“這事沒得商量。你看看這些日子，天天窩在家里抱著棋盤，那棋盤都快成你親兒子了。你又不是圍棋專業的，靠這個吃飯？不現實。”她走到玄關換鞋，語氣放緩了些，卻依舊斬斷了所有退路，“等你哪天能下贏田田了，再跟我談比賽的事。不然，就別天天待家里，我看著你，你看煩我，我看煩你，大眼瞪小眼的，沒意思。”

陳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無奈又倔強的笑容，試圖做最后的掙扎：“田田那是職業選手，全國冠軍！我一直在追呢，業余段位賽我也拿過名次……”他的話被母親關門的輕微“咔噠”聲打斷。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粥碗里裊裊升起的熱氣和他心頭沉甸甸的茫然。

他慢吞吞地吃完早飯，收拾好碗筷，走回自己那間不大的臥室。晨光正好，透過玻璃窗斜斜地鋪灑在靠窗的書桌上。桌面中央，靜靜躺著一副略顯陳舊的木質圍棋棋盤，邊緣被摩挲得溫潤光亮。

他走過去坐下，指尖下意識地拂過光滑微涼的盤面，最終停留在一枚溫潤的黑子云子上，將它輕輕拈起。棋子特有的沉甸甸的質感壓在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穩定感，仿佛是他動蕩世界里唯一不變的錨點。

就在指尖摩挲著那枚黑子的瞬間，一個無比清晰、帶著稚嫩童真卻無比赤誠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腦海中響起，脆生生的，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向往：

“外婆！等我長大啦，一定要賺好多好多錢！給外婆買好大好大的房子，像城堡那樣！讓外婆、媽媽、爸爸、舅舅、舅媽……我們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我還要買一輛特別好看、特別大的車，帶著外婆，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外婆想去天安門看升旗，我們就去BJ！外婆想看大海，我們就去海南！因為外婆，還有你們，都是我頂頂重要的人！”

那聲音，是他自己的，屬于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還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摘到星星的小男孩。畫面如此鮮活——外婆坐在老屋門前的竹椅上，午后的陽光把她花白的頭發染成金色，她聽著小陳柯眉飛色舞的“宏圖大志”，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溫柔的光，不住地點頭：“好，好，外婆等著，等著享我們小柯的福……”

“啪嗒。”

一聲輕響。沉浸在溫暖回憶中的陳柯手指一松，那枚被他無意識攥緊的云子滑脫指尖，掉落在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

突如其來的聲響將他從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硬生生拉了回來。他彎下腰，摸索著，指尖觸到那枚微涼的棋子。他把它撿起來，緊緊握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著皮膚，帶來細微卻清晰的痛感。

窗外的陽光明亮得有些晃眼。夢中趙童那刻毒的聲音“永遠看不起你”和此刻掌心棋子帶來的微痛與溫涼，在腦海里激烈地碰撞、撕扯。一邊是冰冷的否定和輕視，像淬毒的冰錐；一邊是外婆渾濁卻溫暖的眼神，像永不熄滅的爐火。一股說不清是憋悶還是不甘的熱流猛地沖上心頭，比剛才在餐桌上面對母親安排時更加強烈、更加灼燙。

他猛地收攏五指，將那枚棋子緊緊攥住，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掌心的硌痛感清晰而銳利，像一根針，刺破了茫然和猶豫的泡沫。

再抬起頭時，陳柯眼中的那點彷徨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鋒利的沉靜。他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將棋盤和棋盒收好，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然后“咔噠”一聲，輕輕合上了抽屜。那里面藏著的，是他暫時無法全力奔赴、卻絕不肯放棄的戰場。

而門外那個名為“盛林家居”的陌生世界，是他此刻必須踏入的、另一個形態的棋局。為了那些“頂頂重要的人”，為了那句“外婆等著”，更為了向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證明——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