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灼心
>知識成為瘟疫的時代,父親是焚書凈化官。
>他親手燒毀三萬本書,勛章掛滿胸前。
>我偷偷藏起母親遺留的《草葉集》,在詩句里呼吸自由。
>那夜父親撞破秘密,槍口對準我:“交出來燒掉!”
>惠特曼的詩句脫口而出時,他瞳孔驟縮。
>槍口垂落:“你母親……也最愛背這句?!?/p>
>火爐吞噬書頁的焦味中,他低語:
>“她不是意外死亡,是因為這本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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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萬八千頁紙化為灰燼時,林默學會了在嗆人的煙霧里屏住呼吸。
焚燒爐巨大的投料口像一張永不饜足的嘴,貪婪地吞噬著捆扎好的書籍。父親林振山站在爐口投映下的那片刺目光暈邊緣,銀白色的凈化官制服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肩章上象征“知識清除”等級的金屬徽記——一把熊熊燃燒的書籍圖案,在灼熱的氣浪里微微發亮。他只是一個手勢,冰冷而精準,沉重的機械臂便發出沉悶的嘶吼,將又一捆色彩斑駁的書投入那翻滾著橙紅色巖漿的深淵。
“嗤——”
紙張瞬間蜷曲、焦黑,化作千萬片細小的黑色飛蛾,被狂暴的熱風卷起,撲向高高的穹頂通風口??煽傆行┪⑿〉摹㈩B固的殘骸,逃過了那強勁的吸力,混著嗆人的灰燼,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粘在人們的頭發、肩章,甚至睫毛上。這就是“灰燼雨”,凈化局內部帶著某種扭曲自豪感的稱呼,宣告著又一次對“智閉癥污染源”的勝利清除。
一粒滾燙的灰燼飄落,正粘在林默的睫毛上。他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那點微末的灼熱感立刻滲入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他沒有抬手去拂,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瞼,目光落在自己同樣一塵不染的銀白色見習凈化官制服袖口。袖口下,他手指的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專注?!备赣H低沉的聲音穿透焚書爐持續的轟鳴,像一塊冰投入滾油,清晰得令人心悸。那聲音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金屬般的硬度。
林默立刻抬起頭,視線重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爐火映在他眼里,跳躍著,卻奇異地沒有一絲溫度,只留下兩潭冰冷的反光。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條刻板的直線,下頜的線條像父親一樣緊繃著,透著一種近乎僵硬的順從。這是他在這座巨大鋼鐵墳墓里唯一被允許、也是唯一安全的姿態。他必須成為父親最完美的復制品,一塊沒有棱角的石頭,一個沒有思想的容器。
他,林默,凈化局明星官員林振山的獨子,未來的凈化官,必須如此。
凈化局高聳入云的塔樓,在黃昏的余燼里投下龐大而冰冷的陰影,如同巨獸匍匐,將林默單薄的身影完全吞噬。他快步穿過森嚴的、布滿監控探頭的回廊,銀白色的制服在冷色調的廊燈下反射著無機質的光。經過崗哨時,他微微頷首,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年輕的臉上帶著一種被精心打磨過的、近乎麻木的平靜——那是父親最欣賞的“清澈”,一種被剝離了所有復雜思想的、易于控制的空白。
沉重的合金門在身份識別后無聲滑開,又在他身后嚴密合攏,隔絕了外面那個被嚴密監控的世界。冰冷的、消毒水氣味濃重的空氣撲面而來,這是家的味道,或者說,是凈化局分配給他們這種等級官員的標準化住所的味道??諘?,整潔,沒有一絲多余的個人氣息。墻壁是冰冷的淺灰,家具是線條冷硬的合金,一切都透著一股拒絕生命力的森嚴。
林默沒有在客廳停留,徑直走向自己房間。房門在身后關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是某種確認安全的信號。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幾秒之內,臉上那層訓練有素的平靜冰殼便無聲地碎裂、剝落。他急促地呼吸了幾下,仿佛剛剛掙脫了無形的束縛,身體里某種緊繃到極致的東西松弛下來,帶著一種隱秘的脫力感。
他走到床邊,沒有開燈。黃昏最后的光線透過窄小的防彈玻璃窗,吝嗇地在地板上涂抹出一小片暗淡的橙黃。他蹲下身,手指沿著床底冰冷的合金邊緣摸索。指尖觸到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輕輕按壓下去。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一小塊地板無聲地彈開,露出下方一個僅能容納一本書的暗格。
里面靜靜躺著一本薄薄的書。
林默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出來,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起一只瀕死的蝴蝶,唯恐稍一用力,這脆弱的存在就會徹底破碎消失。封皮是粗糙的深綠色,邊緣已經磨損泛白,書脊處用某種簡陋的方式重新加固過,針腳細密。封面上沒有燙金的文字,只有幾個早已褪色、幾乎難以辨認的印刷體字母:*LeavesofGrass*。
這是母親留下的《草葉集》。一個早已被徹底清除、不允許被提及的名字——沃爾特·惠特曼。
他盤腿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床沿,將書在膝頭攤開。指尖撫過那些微微泛黃、帶著歲月干枯氣息的書頁。紙張很薄,脆弱得仿佛承受不住目光的重量。他不敢用力呼吸,生怕驚擾了沉睡在字里行間的幽靈。目光落在那些排列成行的墨跡上,一個聲音,遙遠而溫柔,似乎穿越了時空的塵埃和焚書爐的轟鳴,在他心底低低地吟誦起來:
>“**我贊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承擔的你也將承擔,**
>**因為屬于我的每一個原子,同樣屬于你。**”
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種他記憶中模糊的、卻無比確定的暖意,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陽光的碎片。這聲音仿佛帶著魔力,瞬間驅散了房間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和金屬的冰冷,帶來一種虛幻的、卻無比真實的暖意。
他貪婪地讀著,一行又一行,像沙漠中瀕死的旅人吮吸著露水。那些奔放、自由、充滿野性生命力的詩句,像電流一樣竄過他的神經末梢,帶來陣陣陌生的、令他戰栗的刺痛和酥麻。這是“污染”,凈化局教科書上嚴厲警告的精神毒素。但此刻,這“毒素”卻讓他干涸的、被“凈化”得一片荒蕪的心田,感受到了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活著的感覺。一種靈魂深處隱秘的、被禁錮已久的渴望,在這些古老的文字里找到了微弱的共鳴。
“篤、篤、篤?!?/p>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規律而冰冷,像金屬棒敲擊著鐵砧,瞬間擊碎了房間里虛幻的暖意和母親溫柔的回響。
林默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凝固、倒流,涌向冰冷的手腳,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沖回頭頂,帶來一陣眩暈。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是父親!只有父親的敲門聲,才會帶著這種毫無感情的、命令式的節奏!
他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從地板上彈了起來。書!《草葉集》!它像一個燒紅的炭塊,還攤開在他的膝頭!他手忙腳亂地試圖合上它,塞回暗格,但指尖因為極度的恐慌而變得僵硬笨拙,書頁發出刺耳的嘩啦聲。
“林默?!遍T外傳來父親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穿透了厚重的合金門板,清晰得令人窒息。
來不及了!
林默的瞳孔因為恐懼而急劇放大。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將那本薄薄的書猛地塞進了自己制服外套的內側口袋。布料被撐起一個微小的、不自然的方形輪廓。他用力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用盡全身力氣在臉上重新覆上那層麻木的平靜。他走到門邊,手指顫抖著按下了開門按鈕。
門無聲地滑開。
父親林振山站在門外,高大的身軀幾乎填滿了門框。銀白色的凈化官制服在走廊頂燈的照射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肩章上的火焰徽記和胸前懸掛的、象征銷毀三萬本書籍功勛的菱形金屬勛章,在光線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鋒芒。他的臉如同刀削斧鑿,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林默的臉,然后,幾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兒子制服前胸那個極其微小、卻無法完全掩飾的凸起。
空氣瞬間凝固了。焚書爐的遙遠轟鳴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房間里只剩下死寂,以及林默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震耳欲聾的狂響。
林振山的目光,像兩道實質性的冰錐,牢牢釘在那個不自然的方形凸起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腿,一步踏入了房間。他的步伐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山岳傾覆般的沉重壓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默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
林默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那本藏在胸口的書,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衣料灼燙著他的皮膚和心臟。他幾乎能聽到書頁在無聲尖叫。
父親在他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聞到制服上那股永遠無法洗去的、焚燒紙張和油墨的焦糊氣息。林振山緩緩抬起手,動作精準得像機械。他沒有去碰林默的胸口,而是伸向了自己的腰側。
“咔噠?!?/p>
一聲清脆的金屬機括解鎖聲,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
林默的血液瞬間凍結。他看見父親那只骨節分明、曾無數次精準指揮機械臂將書籍投入焚化爐的手,握住了腰間那把凈化官標準配槍的黑色槍柄。冰冷的金屬光澤刺痛了他的眼睛。
槍被利落地拔出。黑洞洞的槍口,帶著一種終結一切的冷酷,穩穩地指向了林默的胸口——準確地指向了那本《草葉集》隱藏的位置。
“交出來?!绷终裆降穆曇舻统恋萌缤氐讉鱽淼膼灷祝恳粋€字都像裹著冰碴,砸在林默的耳膜上。那雙鷹眼里沒有絲毫屬于父親的溫度,只有屬于凈化官的、處理污染物的絕對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傲⒖??!?/p>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林默能清晰地看到槍口那幽深的圓形,像通往地獄的入口。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入他的骨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緊緊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銹味。交出去?那等同于親手將母親的最后一點痕跡,將惠特曼那些帶著奇異暖意的詩句,將那個在他心底隱秘掙扎的微弱自我,徹底送入焚化爐的烈焰,化為灰燼。
不!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驟然擊穿了他被恐懼凍結的思維。極致的恐懼似乎撞到了某個堅硬的邊界,催生出一股近乎絕望的勇氣。他猛地抬起頭,視線撞上父親那雙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眼睛。嘴唇哆嗦著,不受控制地翕動。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一句早已在心底咀嚼了千百遍、仿佛帶著生命烙印的詩句,沖破了喉嚨的封鎖,用一種近乎嘶吼的、破碎的音調迸發出來:
>“**哦,船長!我的船長!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
這嘶啞的呼喊,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房間內令人窒息的凝固。
林振山臉上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當那句“哦,船長!我的船長!”從兒子嘶啞的喉嚨里迸發出來時,林振山那雙鷹隼般銳利、始終燃燒著冷酷意志的眼睛,驟然間發生了劇變。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閃電,精準地劈中了他瞳孔深處那堅不可摧的寒冰。那寒冰瞬間崩裂,碎開,露出底下某種被塵封了太久、早已被認定徹底死去的驚悸。他的瞳孔,在不到半秒的時間里,急劇地擴張開來,如同被強光照射的貓眼,映著林默那張因恐懼和決絕而扭曲的年輕臉龐。那擴張的瞳孔深處,翻涌起一片混亂的漩渦,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深埋的、被強行喚醒的劇痛,像被遺忘在深海里的沉船殘骸,突然被粗暴地拖拽到了暴風雨的海面。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林默那句嘶吼的回音似乎還在冰冷的墻壁間碰撞、回蕩。父親臉上那瞬間的崩塌和瞳孔深處的風暴,清晰地烙印在林默的視網膜上。他看到了,在那片風暴的中心,除了驚悸和痛苦,還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這句詩,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父親心靈深處一扇早已焊死的鐵門。
然后,那指向林默胸口的、穩定得如同巖石的槍口,毫無預兆地垂落了。槍管沉重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最終無力地指向了鋪著冰冷合金的地板。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焚書爐那永不停歇的、來自地獄般的低沉轟鳴,隔著厚重的建筑結構,隱隱傳來。
林振山的手,那只握槍的手,那只曾無數次毫不猶豫地簽署銷毀令、指揮焚毀書籍的手,此刻卻在微微地顫抖。那顫抖很細微,卻異常清晰,仿佛他握著的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死死地盯著林默,不,更像是穿透了林默,望向某個遙遠得令人心碎的時空。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下,才終于擠出幾個音節,沙啞、干澀,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
“你母親……”
這三個字,如同飽蘸了最濃稠的墨汁,沉重地砸在空氣里。
“……她活著的時候,”林振山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仿佛支撐他軀殼的某種東西瞬間被抽走了,“也最愛背這一句?!?/p>
林默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母親?這句詩?父親從未主動提起過母親,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在凈化局的檔案里早已被徹底抹除,在這個家里更是絕對的禁忌。他只知道她是“意外身亡”。此刻,這句詩,父親眼中那瞬間崩塌的冰冷,還有這句低語……無數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沖撞,卻無法拼湊出任何清晰的圖景,只帶來更深的寒意和窒息感。
就在這時,林振山那只沒有握槍的手,那只剛剛還指著林默胸口索要“污染源”的手,突然動了。動作快得幾乎超越了林默的反應。那只手如同精準的機械鉗,猛地探出,準確地伸向林默制服外套內側的口袋!
“不!”林默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絕望的驚呼。
那本薄薄的、深綠色封皮的《草葉集》,已經被父親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粗暴地從他懷中抽了出來!書頁在拉扯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林振山看也沒看林默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本書上,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急于摧毀的急切。他攥著書,像攥著一塊骯臟的抹布,大步走向房間角落那個冰冷的、嵌在墻壁里的金屬垃圾處理口——那是一個小型焚化爐的入口,專門處理家庭日常產生的“有害廢棄物”。
他猛地拉開處理口的合金蓋板,一股微弱的熱浪和熟悉的焦糊氣味立刻涌了出來。里面橙紅色的火光跳躍著,映亮了他半邊冰冷的臉龐和緊抿的嘴唇。
林默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他看著父親毫不猶豫地、近乎粗暴地將那本母親視若珍寶、被他藏匿如生命的書,塞進了那吞吐火焰的入口。
“嗤啦——”
書頁接觸高溫的瞬間,發出刺耳而短促的哀鳴。熟悉的焦糊氣味,比凈化局焚書爐里傳來的更加濃烈、更加直接,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房間,粗暴地灌入林默的鼻腔和肺葉,帶來一陣劇烈的生理性嗆咳和窒息感。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粗糙的深綠色封面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卷曲、焦黑,化為點點帶著火星的黑灰?;萏芈拿?,母親留在書頁空白處的娟秀字跡,那些曾帶給他隱秘溫暖和刺痛的詩行……一切都在那無情的火焰中扭曲、消失。
林振山沒有立刻關上爐門。他就那么站著,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一個沉默的、來自地獄的守門人。他死死盯著爐膛里那團迅速縮小的、燃燒的物體,仿佛要將它徹底烙印在靈魂深處,又仿佛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殘酷的告別儀式。
焚化爐低沉的轟鳴在狹小的房間里持續回響,那本承載了太多秘密和溫度的《草葉集》,在橙紅的火焰中痛苦地蜷縮、焦黑、解體,發出細微而絕望的噼啪聲。焦糊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像一層粘稠的油膜,緊緊糊住了林默的口鼻。他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和憤怒。他看著父親僵直的背影,那被爐火映照得明暗不定的側臉線條,仿佛一尊正在被地獄之火熔鑄的金屬雕像。
就在那書頁的哀鳴即將徹底熄滅的瞬間,林振山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不再是命令,不再是質問,甚至不再帶著之前的沙啞和疲憊。那是一種低沉到極致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囈語,每一個字都裹挾著爐火的灼熱和灰燼的冰冷,直接灌入林默的耳中:
“她不是意外死亡?!?/p>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然后瘋狂地倒流回心臟,帶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他暈厥的絞痛。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的背影。那高大的身影在爐火前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被自己說出的話壓垮了脊梁。
“是因為這本書。”林振山的聲音繼續著,低沉而平緩,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早已塵埃落定的事實。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鎖著爐膛里最后一點掙扎的火星?!八麄冎懒恕刂??!?/p>
“嗤——”
爐膛里最后一點橙紅的光猛地跳躍了一下,隨即徹底暗淡下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散發著余熱的黑暗。書,徹底化為了灰燼。那濃烈的焦糊氣味,卻仿佛獲得了生命,更加囂張地彌漫在空氣里,鉆進每一個角落,沉甸甸地壓在林默的胸口。
林振山終于動了。他伸出那只沒有握槍的手——那只手依然在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著——猛地將垃圾處理口的沉重合金蓋板推上。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棺材蓋被合攏,宣告著徹底的終結。
房間里瞬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焚書爐那遙遠而永恒的、象征著毀滅的轟鳴,固執地穿透墻壁,成為這死寂背景里唯一的、不祥的伴奏。
林振山緩緩轉過身。他的動作異常滯重,仿佛每一個關節都生了銹。那張曾經刻板、冰冷、堅不可摧的臉,此刻被一種深重的、無法言說的疲憊覆蓋。鷹隼般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著林默的方向,卻又像穿透了他,望向某個更遙遠、更黑暗的地方。火光熄滅后,房間的光線驟然暗淡,他肩章上的火焰徽記和胸前的菱形勛章,失去了最后一點反光,沉甸甸地掛在制服上,像幾塊冰冷的、毫無生氣的廢鐵。
他沒有再看林默一眼,也沒有留下任何解釋或警告。他只是邁開腳步,拖著那身銀白色的、象征著無上權威的制服,一步一步,異常沉重地走向房門。腳步聲在死寂的房間里空洞地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默的心上。
合金門無聲地滑開,又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
房間里只剩下林默一個人。
他依舊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父親最后的話語——“她不是意外死亡。是因為這本書。他們知道了……她藏著它。”——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穿刺著他的耳膜和心臟。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將剛剛被焚毀《草葉集》的絕望和痛苦,攪拌成一種更加黑暗、更加粘稠的混沌。
“他們”?是誰?是凈化局里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睛?是比父親更冰冷、更無情的機器?母親……不是因為意外?是因為惠特曼的詩?因為她試圖保存這一點點……“污染”?
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冰冷光潔的合金地板上。那里,就在靠近焚化爐口的地面,靜靜地躺著一小片沒有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殘骸。
那是一角焦黑的紙片,邊緣不規則地卷曲著,殘留著被高溫舔舐過的焦黃痕跡。在焦黑與焦黃的邊緣,奇跡般地,還殘留著幾個模糊卻依然可辨的印刷體字母:
“**yself…**”
是“**Myself**”(我自己)的一部分。
林默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冰冷的合金地面透過薄薄的制服褲料,將寒意直刺入骨。他伸出手,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像觸碰一塊滾燙的烙鐵,又像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境,輕輕拈起了那片焦黑的紙片。
指尖傳來紙張碳化后特有的脆弱觸感,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徹底粉碎。那殘留的“**yself…**”字母,如同一個被燒灼得面目全非、卻依然倔強活著的幽靈,無聲地躺在他的掌心。
焚書爐的轟鳴,那永不停歇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毀滅之聲,似乎更響了一些,固執地穿透墻壁,填滿了整個房間,也填滿了林默此刻空洞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