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坊開業后的第一個冬天，城市迎來了初雪。細密的雪花像被撕碎的云絮，打著旋兒從鉛灰色的天空飄落，給校門口那棵百年銀杏樹披上了一層蓬松的白絨。蕭穎站在畫室窗前，看著雪花一片接一片粘在玻璃上，漸漸暈開成模糊的光斑。她呵出一團白氣，在玻璃上畫了片小小的銀杏葉，筆尖劃過的地方，立刻凝起一層薄霜。

“雪落無聲”系列甜品已經在展示柜里排好了隊。最上層的白巧克力雪花慕斯頂著三朵糖霜捏的雪花，每片花瓣邊緣都用銀珠糖綴出細閃，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上面。蕭穎給每款甜品都配了張手寫短詩卡片，此刻正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插進慕斯旁的瓷瓶里。“寒梅映雪”的卡片上寫著：“雪把梅香壓進泥土里，等春天嚼起來，該是微醺的甜”——這是她凌晨調紹興黃酒漬草莓時，突然冒出來的句子。

尹翔抱著筆記本電腦走進來，圍巾上沾著的雪花落在地板上，瞬間化成小小的水痕。他剛從穎翔科技的服務器機房趕來，指尖還帶著鍵盤的涼意。“數據庫篩選好了，”他把電腦放在操作臺上，屏幕上滾動著歷代詠雪的詩句，“你要的‘忽如一夜春風來’，檢索記錄里有個眼熟的賬號。”

蕭穎湊過去看，鼠標停在一行灰色的記錄上，用戶名是“婉如”。她的指尖頓了頓，溫熱的可可杯在掌心印出圈淡紅的印子：“是……尹伯母？”

尹翔合上電腦，順手幫她把歪了的“雪落無聲”招牌擺正：“不確定，可能重名。”他接過她手里的鑷子，替她把最后一張卡片插好，“不過她要是來了，我負責招待，你專心做你的甜品。”

上午十點，第一波客人踩著積雪涌進來。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女孩指著展示柜，奶聲奶氣地問媽媽：“那個雪花會化嗎？”蕭穎笑著遞過試吃勺：“會化哦，化在嘴里是香草味的雪。”女孩的媽媽接過宣傳單，忽然指著“寒梅映雪”說：“這個用黃酒漬草莓？我先生是紹興人，說你們的配方比家里釀的還地道。”

蕭穎心里一動。這款甜品的黃酒比例試了十七次才定下來，上周尹翔帶了瓶他母親珍藏的二十年陳釀，說“用這個試試，我媽說酒香夠醇才壓得住草莓的甜”。當時她還笑他：“你是不是早就想讓你媽來嘗？”他卻只是撓撓頭：“就……覺得好東西該給你用。”

午后的陽光透過雪層，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金輝。蕭穎正在給“雪落無聲”慕斯撒糖霜，忽然聽見門口的風鈴叮當作響。她抬頭時，呼吸猛地頓了半拍——李婉如穿著件駝色羊絨大衣，正站在門口撣去肩上的雪，皮靴踩在防滑墊上，留下兩個清晰的鞋印。

尹翔幾乎是同時站起來的，手里的擦杯布還攥在掌心。“媽，您怎么來了？”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半度，像被突然撥動的琴弦。

李婉如摘下羊絨手套，露出保養得宜的手，指甲涂著豆沙色的甲油。“路過，”她的目光掃過墻上蕭穎畫的雪景，最終落在展示柜里的甜品上，“聽說你開了家甜品店，過來看看。”

蕭穎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指尖的糖霜沾在米白色的布料上，像落了點碎雪。她剛想開口說“尹伯母您好”，尹翔已經端著溫水走過去：“外面冷，先喝口水暖暖。”他給李婉如拉開靠窗的椅子，椅墊是蕭穎用舊毛衣改的，上面繡著片小小的銀杏葉。

李婉如坐下時，目光在桌角的速寫本上停了停。那是蕭穎昨晚畫的草稿，上面有片被蟲蛀了個小洞的銀杏葉，旁邊寫著：“不完美才記得住”。她沒說話，只是翻開菜單，指尖劃過“雪落無聲”那一頁。

“就來這個吧。”她合上菜單，語氣聽不出情緒。

蕭穎捏著裱花袋的手微微發顫，奶油在慕斯邊緣擠出細密的花紋。尹翔站在她身邊，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肘：“別緊張，就像平時做給我吃的那樣。”他的指尖帶著服務器機房的寒氣，卻燙得她心頭一熱。

當“雪落無聲”慕斯端上桌時，李婉如拿起銀勺，輕輕敲了敲盤沿。白巧克力雪花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糖霜做的花瓣上，蕭穎特意用可食用金粉描了道細邊——那是模仿尹翔袖扣上的家族徽章紋路。

“用了法國的白巧克力？”李婉如舀起一勺，雪花在勺中漸漸融化，露出底下淡紫色的藍莓啫喱，“甜度剛好，沒有蓋過藍莓的酸。”

蕭穎剛想接話，就見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來，舉著幅蠟筆畫：“姐姐，你看我畫的雪花！”畫上的雪花歪歪扭扭，卻用蠟筆涂得五顏六色。李婉如的目光落在畫上，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像被雪光熨平了些：“小時候翔兒也總在雪天畫畫，把我的羊絨圍巾當畫布。”

尹翔的耳尖紅了：“媽，您怎么又提這個。”

“怎么不能提？”李婉如放下勺子，看著蕭穎，“他那時候畫的小狐貍，尾巴總像被雪凍僵了似的。”她頓了頓，忽然指著慕斯上的金粉紋路，“這個徽章，是你改的？”

蕭穎點點頭：“覺得太嚴肅，加了點弧線，像被雪壓彎的樹枝。”

李婉如沒說話，又舀了一勺慕斯。這次她吃得很慢，白巧克力在舌尖化開的瞬間，她忽然說：“翔兒小時候低血糖，我總給他做紅棗糕，他卻說不如便利店的飯團——后來才知道，是你給他帶的。”

蕭穎愣住了，尹翔也沒想到母親會提起往事。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銀杏樹枝上，發出簌簌的輕響。

“這慕斯里的朗姆酒，”李婉如忽然說，“用的是牙買加的陳釀？我先生以前在那邊工作時，總說這種酒漬草莓最香。”

蕭穎眼睛一亮：“尹伯母也懂這個？我試了五種朗姆酒，就這個最配奶油。”

“以前跟著他學過一點。”李婉如的語氣柔和了些，“翔兒說你為了這款慕斯試了二十多次配方。”

“其實是尹翔幫我查的資料，”蕭穎笑了，眼角彎成月牙，“他說不同產地的朗姆酒，酒精揮發速度不一樣，會影響慕斯的凝固度。”

尹翔在一旁插不上話，只能默默給兩人續水。他看著母親拿起那張“寒梅映雪”的短詩卡片，輕聲念出聲：“雪把梅香壓進泥土里……”忽然抬頭對蕭穎說：“這句寫得好，有畫面感。”

傍晚的雪漸漸停了，夕陽從云層的縫隙里漏下來，給雪地鍍上一層金紅。李婉如起身告辭時，蕭穎遞上一盒打包好的“寒梅映雪”：“伯母帶回去嘗嘗，冷藏后酒香更濃。”

李婉如接過盒子，指尖碰到蕭穎的手，像兩片雪花輕輕相撞。“謝謝你，蕭穎。”她忽然說，“以前是我太固執了。”

尹翔送母親到門口，回來時看見蕭穎正對著電腦發呆。屏幕上是穎翔科技的后臺數據，“婉如”的賬號果然又檢索了“忽如一夜春風來”，這次的瀏覽時間長達三分鐘。

“她還看了甜品配方的科普文，”蕭穎指著屏幕，聲音有點發顫，“說想學著做給尹伯父吃。”

尹翔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發頂。雪后的空氣帶著清冽的甜，混著烤箱里新烤的姜餅香。“你看，”他輕聲說，“雪化了，春天就不遠了。”

打烊時，蕭穎在日記本上寫道：“初雪落滿城市的夜晚，沁心坊的燈還亮著。尹翔在改代碼，我在擦玻璃杯，窗外的銀杏樹枝上落滿了雪，像開滿了白色的花。忽然覺得，幸福就是這樣，平淡卻踏實，像我們一起走過的每一步，都算數。”

尹翔湊過來看，在她的日記末尾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還有，像你做的甜品一樣，甜而不膩。”

雪光映著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日記本上，緊緊相依。展示柜里，最后一塊“雪落無聲”慕斯還靜靜地躺著，白巧克力雪花上，那道金粉勾勒的弧線，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像誰悄悄在雪地里，埋下了一顆等待春天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