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一中教導處里，空調的冷氣也吹不散王主任心頭的燥熱。

一份嶄新的轉學通知書被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壓在磨得發亮的紅木桌面上。指尖微微用力，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光滑的紙頁抬頭印著醒目的“京大一中”，姓名欄里，三個娟秀的字跡格外清晰：白蕓珊。

“白蕓珊同學，你……你再考慮考慮？”戴著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王主任，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聲音拔高了幾度，食指幾乎要點破那份承載著優等生光芒的通知書，“重點一班！那可是清北的搖籃！你全市聯考前三的成績，去七班？那不是……那不是暴殄天物嗎？！”

他痛心疾首地吐出“暴殄天物”四個字，仿佛白蕓珊選擇的不是高三（七）班，而是某個吞噬天才的龍潭虎穴。

白蕓珊抬起頭。正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清麗的臉龐投下明暗交錯的條紋。她有一雙很干凈的眼睛，像初秋沉靜的湖水，平靜無波，卻蘊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的聲音清泠，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主任略顯聒噪的尾音：“王主任，謝謝您的好意。我已經決定了，就去高三七班。”

王主任像是被抽走了力氣，重重嘆了口氣，摘下眼鏡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眉心，仿佛在為一個即將“誤入歧途”的天才默哀。“好吧，好吧……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復雜的警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不過白同學，七班……情況特殊。你好自為之，要是實在不適應，隨時可以來找我調班。”

鋼筆尖劃過紙面，帶著萬般無奈，在接收班級欄里，簽下了“高三（七）班”幾個字。那筆跡，比平時沉重了許多。

穿過重點班區域明亮安靜、彌漫著書卷墨香的走廊，越靠近七班，空氣仿佛都變了味道。一種無形的散漫因子漂浮著。墻角的垃圾桶歪斜著，幾張揉皺的廢紙散落在光潔的地磚上，無人問津。遠處某個教室里傳來的哄笑聲和隱約的流行音樂鼓點，取代了應有的朗朗書聲，刺耳地宣告著這里的與眾不同。

白蕓珊抱著自己的書本，步履平穩地走在略顯空曠的走廊里。兩個抱著籃球的男生風風火火地從她身邊跑過，帶起一陣微熱的風。

“快走快走！聽說辰哥又在后門那邊‘活動筋骨’了！”

“嘖，這次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他了？”

“管他呢，反正看辰哥打架賊帶勁，比上老李頭的課有意思多了！”

“辰哥”兩個字清晰地鉆進白蕓珊的耳朵。她抱著書本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收緊，低垂的眼睫如蝶翼般輕輕顫了一下。腳下的步伐，卻沒有絲毫停頓。

高三七班的后門大敞著，與教導處那邊的井然有序形成刺眼的對比。門口已經圍了一小圈探頭探腦的學生，臉上帶著興奮又畏懼的表情，卻默契地保持著安全距離，沒人敢靠得太近。門內傳來沉悶的桌椅碰撞聲和幾聲壓抑的痛呼，像野獸受傷的嗚咽。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背對著門口站著，像一堵沉默的墻，擋住了里面大部分混亂的景象。只能看到他緊繃的肩背線條，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感，幾縷不羈的黑發被他隨意地捋到腦后。

白蕓珊停下腳步，安靜地站在人群最外圍。她的目光精準地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道冷硬的背影上。心臟，在那一瞬間，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九年了。

記憶深處那個模糊朦朧的影子，此刻終于被賦予了清晰而冷硬的輪廓。他……好像更高了，肩背也更寬闊了，周身散發的氣息是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

這就是江辰？

硝煙和戾氣尚未散盡。

就在這片狼藉之中，江辰的視線無意間掃過地上散落的一本厚厚的書。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剛才那場暴力與他無關。他極其自然地彎下腰，撿了起來。

封面上，《全國高中物理競賽真題精編》幾個大字異常醒目。

他隨手拍了拍書頁上的灰塵，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然后，在周圍人驚愕、敬畏、甚至有些呆滯的目光注視下，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微后仰，一手隨意地插進褲兜，另一只手已經翻開了那本厚厚的競賽書，垂眸，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打架的狠戾與翻書的專注，在他身上形成了某種奇異又矛盾的氣場。

“喲，都散了吧散了吧！大清早的，看什么西洋景呢！”

一個洪亮帶笑的聲音響起，驅散了門口探頭探腦的人群。穿著紅色運動服、頭發微卷、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正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李建軍。他看都沒看地上那兩個狼狽的別校生，徑直走到江辰面前，眼神掃過他手背上新鮮的紅痕，又落在他專注閱讀的書本上，無奈地咂咂嘴：

“我說江辰同學，你這‘課外活動’能不能挑挑時間地點？這罰站都站出個人風格來了？題刷得挺投入啊？”

李建軍這時才注意到抱著書本，安靜得像一株小白楊般站在一旁的女孩。他眼睛一亮，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哦！你就是新轉來的白蕓珊同學吧？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他的目光在眉頭微蹙的江辰和沉靜的白蕓珊之間來回一掃，臉上瞬間迸發出一種“靈光乍現”的狡黠光芒，大手一揮，做出了一個仿佛靈機一動的決定：

“正好！江辰，別在這兒杵著當門神了！你，帶新同學進去，以后她就是你同桌了！”

他湊近江辰，壓低聲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調侃：“你倆湊一塊兒正好，一個刷題，一個學習，教室爆炸了也影響不到別人，省心！”

江辰的眉頭擰得更緊，不耐煩地抬眼，準備開口拒絕這突如其來的安排。他插在褲兜里的手似乎想拿出來揮一揮表示反對，卻帶出了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

就在鑰匙被帶出的瞬間，一個掛在鑰匙扣上的小物件，隨著慣性輕輕晃蕩了一下。

那是一個用深藍色綢布縫制的、極其樸素的小香囊。綢布已經被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得有些起毛，顯然年代久遠。

香囊上，用稚嫩而歪扭的針腳，繡著一個模糊的、幾乎褪盡了顏色的字。光線晃動間，那個字跡隱約可辨——

像是一個……“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