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七班的門框像個結界,隔絕了兩個世界。
白蕓珊跟在江辰身后踏入教室的瞬間,空氣仿佛被抽空了一秒。幾十道目光,帶著溫度各異的好奇、審視、毫不掩飾的戲謔,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后排一個頂著亂糟糟黃毛的男生吹了聲嘹亮的口哨,打破了短暫的寂靜:“喲!辰哥,牛逼??!出去‘活動’筋骨還順手撿了個仙女同桌回來?這波不虧!”
哄笑聲稀稀拉拉地響起,帶著點看熱鬧的起勁。
江辰像是根本沒聽見,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徑直穿過桌椅間略顯逼仄的過道,走向教室最后排那個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線最好,也最清靜,仿佛自帶隔離帶。他把手里那本厚重的《全國高中物理競賽真題精編》隨手往旁邊空著一半的桌上一丟,“啪”的一聲悶響,像蓋了個無形的印章,宣告了那片區域的歸屬權。
白蕓珊頂著那些探究的目光,在他外側的座位安靜地坐下。她剛放下書包,旁邊的椅子就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江辰面無表情地將自己的椅子猛地向外拉開了足有半尺遠。一條無形的楚河漢界,清晰得如同刀刻。
他不再看她,仿佛身邊只是一團空氣。從書包里摸出一包消毒濕巾,慢條斯理地撕開包裝,抽出一張,開始擦拭自己指骨上那些已經干涸發暗的血跡。動作不疾不徐,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白蕓珊垂下眼睫,也拿出自己的書本,一本本攤開在桌面上,指尖卻悄悄壓住微微顫抖的頁角。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掃向江辰課桌側邊的鐵質掛鉤。
那個褪了色的深藍色綢布小香囊,此刻正靜靜垂掛在那里。邊緣磨損的毛邊,在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里,清晰可見。九年的時光,似乎都沉淀在那抹褪色的深藍里,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
數學課沉悶得像一鍋熬糊的粥。講臺上,老師聲嘶力竭地講解著三角函數的變換公式,聲音干澀平板。講臺之下,早已是東倒西歪的睡姿博覽會。均勻的鼾聲、壓抑的哈欠此起彼伏。
白蕓珊的目光,卻始終若有若無地系在那個深藍色的小點上。它隨著江辰偶爾翻書的動作輕輕晃動,像一枚無聲的鉤子,勾著她記憶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
一個念頭在心底盤旋,帶著孤注一擲的試探。
她忽然傾身,朝江辰的方向靠近了些。動作很輕,但距離瞬間縮短。一縷清淺的、帶著點干凈皂粉氣息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拂過他緊繃的耳廓。
江辰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電流擊中。他猛地蹙緊眉頭,帶著毫不掩飾的排斥和警告,側目掃向她。
白蕓珊卻像是毫無所覺。她的指尖越過那條無形的界限,指向的并非他,而是他桌邊掛鉤上那個小小的深藍香囊。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悄然落下,只夠飄進他一個人的耳朵:
“這個繡工…”她的指尖虛虛點著香囊邊緣一處明顯脫了線、針腳歪斜得如同蚯蚓爬過的地方,“…像小孩子做的?縫得歪歪扭扭的?!?/p>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江辰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帶著實質般壓迫感的寒意從他周身猛地炸開,瞬間席卷了周遭的空氣。前排幾個假裝睡覺實則豎著耳朵偷聽的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意激得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
他像是被最隱秘的逆鱗被猝然觸碰的兇獸,動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殘影。那只剛剛擦干凈血跡的手,帶著狠厲的防御姿態,一把攥住了那個小小的香囊!用力之大,指關節瞬間再次泛白。他幾乎是粗暴地將它從掛鉤上扯下,死死地塞進了自己校服褲子的口袋里,仿佛要將它徹底藏進血肉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才猛地轉回頭,那雙深邃的眼眸死死盯住白蕓珊,里面翻涌的寒意和戾氣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直刺向她。
“別碰它。”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帶著冰碴碎裂的脆響,清晰地砸在白蕓珊的耳膜上。警告如同實質的重錘,擲地有聲,不容置疑。“還有,”他補充道,目光里的冰刃更添一層霜寒,“離我遠點?!?/p>
空氣凝滯。前排那幾個學生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課桌抽屜里。
白蕓珊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那片翻涌的冰冷風暴,緩緩地收回手,重新坐直了身體。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長長的眼睫微微垂下,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指尖在無人看見的桌下,悄然蜷緊,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那褪色的深藍,那歪扭的針腳,像一道無聲的裂痕,橫亙在他們之間。
放學鈴聲如同救贖的號角,瞬間點燃了七班沉悶的空氣。桌椅碰撞聲、書包甩動聲、迫不及待的呼朋引伴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浪潮。
白蕓珊收拾得稍慢了一些,等她走出校門,主干道上的人流已經稀疏了許多。夕陽的余暉把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長,空氣里浮動著白日未散的燥熱。她拐進一條通往公交站的小巷,這是條近路,卻也更僻靜些。
巷子狹窄,兩側是高高的、略顯斑駁的舊墻。光線被切割得昏暗不明。
剛走到巷子中段,幾個流里流氣、穿著外校運動服的身影就嬉皮笑臉地從墻角的陰影里晃了出來,像幾堵墻,直接堵住了她的去路。為首的是個染著紅毛、嚼著口香糖的男生,眼神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白蕓珊,吹了個泡泡。
“喂,新來的轉校生?七班的?”紅毛斜著肩膀,晃悠到她面前,一股劣質煙草味撲面而來,“知道這片兒的規矩嗎?保護費,懂不懂?”
他身后的幾個跟班發出幾聲哄笑,眼神同樣肆無忌憚。
白蕓珊的腳步頓住,抱著書包的手指微微收緊。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她看著眼前幾張不懷好意的臉,胸口微微起伏,正要開口——
巷口方向,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拖長了調子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磁性,像一把冰冷的刀鋒,輕易地切斷了巷子里緊繃的空氣。
“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巷口逆著光,站著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夕陽的金紅色在他身后鋪開,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他單肩松松垮垮地挎著書包,身體重心倚在斑駁的墻壁上,姿態閑散得仿佛在自家后院曬太陽。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隨意地垂在身側,指間夾著一枚金屬打火機,正被靈活地轉動著,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火苗并未點燃,但那悠閑轉動的動作本身,就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江辰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睥睨地掃過堵在白蕓珊面前的幾個人,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卻冷到骨子里的弧度。
“擋道了?!比齻€字,輕飄飄的,卻像重錘砸在紅毛幾個人的神經上。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紅毛,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里閃過一絲明顯的慌亂和忌憚。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江辰指間那枚閃著冷光的打火機,又看看他那張沒什么表情卻寒氣逼人的臉,喉結滾動了一下。
“辰…辰哥…”紅毛的聲音明顯矮了下去,帶著點討好的訕笑,“誤會,誤會!我們這就走!這就走!”他一邊說,一邊趕緊朝身后的跟班使了個眼色。
幾個混混立刻如蒙大赦,低著頭,貼著墻根,灰溜溜地從江辰身邊飛快地溜出了巷子,連頭都沒敢回。
巷子里瞬間只剩下白蕓珊和江辰兩人。
江辰的目光這才懶懶地落在白蕓珊身上,只停留了短暫的一瞬,眼神平淡無波,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走了幾只嗡嗡叫的蒼蠅。他收回視線,指間的打火機“咔噠”一聲合上,隨手揣進褲兜。然后,他直起身,挎好書包,轉身就走。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甚至連腳步都沒有絲毫停頓。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巷口夕陽的光暈里,消失不見。
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解圍,真的只是一次純粹的、偶然的“路過”。
白蕓珊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巷子里殘留的劣質煙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冷硬的氣息似乎還糾纏在一起。夕陽的光線穿過舊樓的縫隙,在她腳邊投下破碎的光斑。她抱著書包的手指,緩緩松開了一些,掌心里,不知何時已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隨堂小測”幾個字寫在黑板上,像一道催命符。整個七班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的低氣壓里,只有翻動試卷的嘩啦聲和此起彼伏的哀嘆聲。
李建軍站在講臺上,手里捏著厚厚一摞剛批改完的卷子,臉色比窗外的天色還要陰沉幾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試圖壓下底下的嗡嗡聲,效果甚微。
“安靜!都給我安靜點!”他猛地一拍講臺,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終于讓教室暫時安靜下來。他拿起最上面的兩張卷子,舉在手里,痛心疾首地抖動著,那兩張卷子上,鮮紅的“150”分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得底下所有學生眼睛發疼。
“看看!都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李建軍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前排學生的臉上,“江辰!白蕓珊!滿分!又是滿分!再看看你們!再看看你們手里那些卷子!”
他像是氣急了,把手里那兩張滿分卷子拍在講臺上,又拿起旁邊一張薄薄的打印紙,抖得嘩嘩作響,那上面的數字觸目驚心:“28.5分!全班平均分28.5分!你們知道這他娘的意味著什么嗎?!”
他喘著粗氣,手指用力戳著那張成績單,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臺下一個個恨不得把頭埋進桌洞里的腦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人家江辰和白蕓珊卷子上最后那兩位數的‘50’!對,就那個‘50’!都比你們全班的平均分還要高!還要高!恥辱!奇恥大辱??!”
臺下的哀鴻遍野瞬間變成了死寂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臉上,火辣辣的疼。有人羞愧地低下了頭,有人偷偷翻了個白眼,還有人,在死寂的掩護下,悄悄摸出手機,對著講臺上那張印著兩個150和刺眼28.5的成績單,“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李建軍顯然捕捉到了那點微光,但他此刻沒空計較。他猛地將成績單拍在講臺上,雙手叉腰,目光如炬地射向最后一排靠窗那兩個“異類”。
“從今天起!立刻!馬上!”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江辰!白蕓珊!你們兩個,給我成立‘學習互助小組’!一人承包一半!”他那蒲扇似的大手在教室里用力一揮,仿佛在劃分戰場,“下次月考!就下個月!七班的數學平均分要是還上不了40分——”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在江辰和白蕓珊臉上掃過,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威脅,“你倆!就給我陪著墊底的那幾個,一起去操場跑十圈!十圈!一圈都不能少!”
“嘖?!币宦暻逦鸁o比、帶著濃濃煩躁和不耐煩的咂嘴聲從最后一排響起。江辰擰著眉,把手里轉著的筆“啪”地一聲按在桌上,身體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滿臉寫著“關我屁事”和“麻煩透頂”。
白蕓珊的反應則截然不同。她迎著李建軍“充滿期待”的目光,只是微微頓了一下,隨即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傳到教室每個角落:“好的,李老師?!?/p>
這反差巨大的回應,讓教室里本就詭異的氣氛更添了幾分微妙的張力。一道道目光在煩躁的江辰和沉靜的白蕓珊之間來回逡巡。
“扶貧小組”的成立(在七班大部分人看來更像是“災難降臨”),意外地促成了七班內部一次小小的“團結”。
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體育委員周浩——一個剃著板寸、身材壯實得像小牛犢的男生,領著一群平時成績吊車尾但此刻異常興奮的“學渣”,咋咋呼呼地拎著一大袋奶茶沖進了教室。濃烈的甜膩奶香瞬間驅散了數學小測留下的陰霾。
“來來來!新同學!白蕓珊同學!”周浩目標明確,大大咧咧地把一杯插著吸管、杯壁上還掛著紫色芋泥的“芋泥波波”奶茶,“咚”地一聲放在白蕓珊的桌角,動作豪邁得像是在遞一杯壯行酒,“以后兄弟們的小命可就攥在你手里了!七班規矩,喝了這杯奶茶,以后就是自己人!有福同享,有難…呃,有題同當!”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聲和起哄聲。
“對對對!干了這杯奶,以后就是戰友!”
“白同學,靠你了!下次月考能不能少挨頓揍就看你了!”
“干了它!”
幾雙眼睛熱切地盯著白蕓珊。她看著眼前這杯顏色濃郁的奶茶,又看看周圍一張張帶著討好和期盼的笑臉(雖然這期盼里摻雜著對未來的恐懼),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拿起了那杯分量十足的奶茶。她不太習慣這種甜膩的飲料,但似乎沒有拒絕的余地。
就在她低頭,準備將吸管插進塑封膜時,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角的另一本書——那是江辰攤開放在旁邊的物理競賽習題冊。書被撞得晃了一下,本就放在桌沿的奶茶杯瞬間失去了平衡!
“啊!”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滿滿一杯深褐色的芋泥奶茶,裹挾著粘稠的珍珠和紫色的芋泥,像決堤的泥石流,眼看就要潑灑在江辰那本攤開的、寫滿了密密麻麻推導過程的競賽書上!
電光火石之間,白蕓珊腦中一片空白,身體的動作卻快于思考。她下意識地傾身向前,試圖用身體去擋那傾瀉而下的液體!手臂不可避免地向前伸展,手肘重重地撞在了旁邊江辰的手臂上!
幾乎是同一瞬間,江辰也動了!他反應快得驚人,原本抱在胸前的手閃電般探出,一把將那本攤開的競賽書從桌沿抽離!動作干凈利落,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潑灑范圍。
然而,他抽書的動作帶動了身體,另一只手卻出于某種本能,在混亂中下意識地伸出去,一把扶住了因為傾身阻擋而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栽倒的白蕓珊的肩膀!
那只手隔著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穩穩地托住了她。
掌心溫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燥和力量感,透過薄薄的衣料清晰地傳遞到白蕓珊的肩頭。那股陌生的、帶著侵略性的溫熱,和她撞在他手臂上帶來的微硬觸感,如同兩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兩人的神經。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白蕓珊維持著傾身的姿勢,僵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覺到肩頭那只手掌的溫度和力量。江辰也保持著扶她的動作,身體微側,兩人靠得極近,近到她幾乎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的細密陰影,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皂角氣息混雜著極淡的煙草味。
教室里一片死寂。剛才還在哄笑的周浩等人,全都張大了嘴巴,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仿佛看到了火星撞地球。
僅僅一秒,或許更短。
江辰像是被那溫熱的觸感燙到,猛地撤回了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他迅速轉過身,重新面向自己的桌面,側臉線條瞬間繃緊,恢復成一貫的冷硬和疏離,仿佛剛才那一扶只是所有人的錯覺。只有耳根處,似乎泛起了一抹極其淺淡、轉瞬即逝的紅暈。
“對…對不起!”白蕓珊也立刻直起身,臉上有些發燙,低聲快速道歉。她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去擦拭桌上潑灑開的奶茶污漬。
混亂中,她聽見旁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短促而低沉,分辨不出情緒。
窗外,一陣穿堂風適時地掠過,卷起幾片金黃的梧桐樹葉,“啪嗒”、“啪嗒”地拍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寂靜。
白蕓珊擦拭桌面的手微微一頓。她低著頭,看著紙巾上暈開的褐色污漬,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很輕,像是被風吹散的低語,卻又清晰地飄向旁邊那個重新拿起書本的冷漠身影:
“聽說…學校后門那邊,有棵很老的梧桐樹?”
正拿著紙巾、面無表情擦拭著自己競賽書封面幾滴濺到奶茶漬的江辰,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擦拭書頁的手指僵在半空。低垂的眼睫下,眸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細微的波瀾驟然掠過,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瞬間的漣漪后,又迅速被更深的幽暗吞沒。
幾秒鐘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最終沒有抬頭,只是將手里的紙巾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幾步外的垃圾桶。然后,他拿起書,翻過一頁,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聲音毫無起伏,帶著拒人千里的漠然,砸碎了空氣中那點微弱的、關于梧桐樹的試探:
“不知道。”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尖銳地劃破夜晚的寂靜。
教室里的人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此起彼伏,很快歸于平靜。白蕓珊是今天的值日生。她走到教室后方,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地面。
經過江辰的座位時,他的桌面已經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幾本整齊疊放的習題冊。但在那疊習題冊旁邊,靠近桌沿的地方,躺著一張被揉得皺巴巴、邊緣撕裂的草稿紙。
大概是走得急,隨手扔下忘了帶走。
白蕓珊下意識地伸手去撿,準備把它掃進簸箕。指尖觸碰到紙團冰涼的瞬間,動作卻頓住了。
那張紙被揉得太緊,皺褶深處透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凌亂感,不像演算,更像某種發泄。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清掃的動作。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地展開了那張布滿折痕的草稿紙。
慘白的燈光下,紙張完全攤開。
上面沒有任何數字,沒有任何公式,沒有一行演算的痕跡。只有無數道筆痕!深黑色的、凌亂不堪的、力道大得幾乎要劃破紙背的筆痕!它們縱橫交錯,互相覆蓋,毫無規律地布滿整張紙面,像一張瘋狂的蛛網,又像是某種壓抑到極致、無處宣泄的情緒風暴留下的猙獰爪痕。
白蕓珊的呼吸微微一滯。
她的目光,卻像是被磁石吸引,最終定格在這片瘋狂筆痕的右下角。
那里,在無數道雜亂線條的包圍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被無意識地、反復地描摹著。
線條并不連貫,斷斷續續,深淺不一,甚至有些歪斜變形,像是有人握著筆,心神不寧地、一遍又一遍地勾勒著記憶深處的某個影像。
那是一個小小的、褪了色的……
深藍色香囊的輪廓。
燈光冰冷地流淌在紙面上,那個被反復描摹的深藍輪廓,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問號,無聲地懸浮在死寂的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