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言的書房，在他離去后，時間仿佛凝固了。塵埃在從百葉窗縫隙透進來的光柱中無聲飛舞。陳遠航已經在這里枯坐了三天。昂貴的定制西裝隨意搭在椅背上，襯衫袖口卷起，沾染了灰塵和墨漬。他面前的書桌上，堆積著如山的手稿、筆記、散落的卡片——這是他父親陳默言未及整理出版的遺稿，一部傾注了晚年心血的《道德經》譯注。
最初的整理是機械的、帶著贖罪般的麻木。陳遠航按日期、按稿紙類型分門別類，動作精準得像處理一份商業合同。他不敢細看內容，那些工整的繁體字、密密麻麻的注解，像一根根刺，提醒著他曾經的輕蔑與傷害。父親燈下枯坐的身影、修補“道”字時顫抖的手、最后摩挲《茶經》封面時眼中的澄澈……這些畫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翻騰，伴隨著監護儀那聲刺耳的長音。
直到他翻到一疊用回形針別在一起的稿紙，上面是父親譯注《道德經》第四十一章的反復修改稿：
原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初譯：Thegreatsoundisfaint;thegreatformhasnoshape.(偉大的聲音是微弱的；偉大的形態是沒有形狀的。)
修改1：Thesupremesoundseemssoundless;thesupremeformappearsformless.(至高的聲音似乎無聲；至高的形態顯得無形。)
修改2（旁注）：“希聲”非“無聲”，乃“稀聲”，稀少難聞之聲？或“聽之不聞名曰希”？王弼注：“聽之不聞名曰希”。非物理無聲，乃超越感官局限之“大音”，非耳可聞，乃心可感？
修改3（最終稿）：Thegreatestmusicisheardbeyondsound;thegreatestformisperceivedbeyondform.
(最大的音樂在聲音之外被聽聞；最大的形態在形態之外被感知。)
稿紙邊緣空白處，還有父親用蠅頭小楷寫下的感悟：
“譯此二句，如履薄冰。‘希聲’非物理無聲，乃‘大音’之境界，非俗耳可聞。強譯為‘soundless’或‘faint’，失其‘大’之恢弘與超越。猶如‘信達雅’，非僅字句之精準（信）、文辭之流暢（達），更在于能否以譯筆為舟，渡讀者抵達原文那‘不可言說’之境（雅）。此‘境’，即老子之‘希聲’、‘無形’，需譯者心領神會，以‘無’譯‘無’，方得一絲真味。強求字字對應，反落窠臼，失其本真。譯事之難，難在此處；譯事之貴，亦貴在此處。”
陳遠航的手指死死捏著稿紙邊緣，指節泛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來。
“大音希聲…譯事之貴，貴在以‘無’譯‘無’…失其本真…”
父親的字跡在他眼前模糊、晃動。他想起自己曾如何狂熱地鼓吹“本地化”、“引爆點”，如何將“EmptyHead，GetStrongEnergy!”視為傳播的勝利，如何嘲笑父親的“信達雅”是“陽春白雪”、“沒人care”。他想起嘉年華上那些刺耳的哄笑，想起父親看著屏幕上“HidePower，WaitforChicken”時眼中那深重的悲涼，想起自己摔門而出時那句“看它能當飯吃！”的咆哮。
原來，父親畢生堅守的“信達雅”，從來就不是什么迂腐的教條，更不是阻礙傳播的枷鎖！它追求的根本不是字面的“信”，而是對原文精神內核（那“大音”、那“大象”）最深沉的敬畏與忠誠的“信”！它要求的“達”，是搭建一座能引導讀者跨越語言鴻溝、去“感知”那“聲音之外”、“形態之外”境界的橋梁！它所抵達的“雅”，是譯者與作者、與讀者在精神層面的共鳴，是超越了文字本身的深邃意境！
這和他曾經信奉的流量密碼、眼球經濟、符號化標簽，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兩個宇宙！他粗暴地用“符咒”和“數據”去肢解、去涂抹的，恰恰是父親用生命去守護的、那超越感官與形式的“本真”與“大境”！
“大音希聲…”陳遠航喃喃念著，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原來…真正的‘大音’…從來就不在那些喧囂的‘神翻譯’里…它在你筆下的每一個字里…在你反復推敲的‘beyondsound’里…在你追求的那‘不可言說之境’里…”
悔恨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頹然跌坐在父親的書椅上，將臉深深埋進那疊散發著陳舊紙墨氣息的稿紙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起來。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父親關于“大音希聲”的譯注，也浸濕了他過往所有自負與浮躁的殘骸。
窗外，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梧桐里街道的喧囂隔著玻璃隱隱傳來。書房里，只有壓抑的啜泣聲和塵埃在燈光下無聲的舞蹈。那本深藍色精裝的《茶經》靜靜立在書桌一角，“信達雅之境”幾個字在昏暗中閃著微光。
在父親遺稿的墨香與淚水的咸澀交織中，在《道德經》“大音希聲”的古老智慧與他畢生“信達雅”實踐的強烈共鳴里，陳遠航破碎的世界，終于開始了一場遲來的、痛徹心扉的重塑。他終于聽見了，那一直被他忽略的、父親用生命和墨痕奏響的——真正的“大音”。這聲音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恢弘，足以震碎他靈魂的壁壘，指引他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沉默而艱難的救贖之路。整理這些遺稿，不再僅僅是任務，而是他理解父親、靠近那“希聲”之境的唯一途徑。前路漫長，但此刻，他終于靜了下來，第一次真正嘗試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