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臺面上被嫌棄的樣布和技術說明,紙張被她捏得皺成一團。
“謝謝您的‘寶貴’意見。”孫策的聲音冷得像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她挺直了脊背,那15cm的高跟鞋讓她在氣勢上甚至短暫地壓過了坐著的評審。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妝容精致的李女士,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受傷小獸般的兇狠和決絕,然后猛地轉身。
細高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急促的“噠、噠、噠”聲,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幻想和驕傲。
她挺著胸,昂著頭,雪白的脖頸繃成一道倔強的弧線,在眾人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中,快步穿過流光溢彩的展廳,將那滿室的浮華與刻薄甩在身后,直到沖進安全通道那冰冷昏暗的樓梯間。
昏暗的樓梯間里,只有頭頂一盞接觸不良的白熾燈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忽明忽滅。
孫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大口喘息著,仿佛剛從溺水的邊緣掙扎出來。
昂貴的絲襪在方才的疾走中,小腿后側被粗糙的公文包邊緣勾出了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抽絲,像一道恥辱的傷疤。
高跟鞋的細跟深深嵌入蒙塵的水泥地縫隙,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那份被揉成一團的技術說明和樣布,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深酒紅色的指甲邊緣幾乎要崩裂。
“裹腳布……老奶奶的裹腳布……”
李女士那刻薄又慵懶的聲音如同魔咒,在她腦海里瘋狂回蕩、撞擊。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自尊上,發出滋滋的焦糊味。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幾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樣布,父親孫堅布滿老繭的手、熬夜在燈下研究配方時專注的側臉、還有他最后躺在病床上,握著她的手說“廠子…交給你了…配方…在…”時那渾濁又充滿希冀的眼神,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
淚水終于決堤,滾燙地沖出眼眶,在她雪白的臉頰上蜿蜒而下,迅速洇濕了緊身背心的前襟。她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那被絲襪包裹的修長雙腿此刻顯得如此無力,支撐不起這沉重的絕望和龐大的債務。她甚至能感覺到,在這巨大的屈辱和壓力下,胸腔里那股憋悶似乎讓她的呼吸都變得困難,連帶著胸前那飽滿的弧度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窒息感。
“不…不能就這么算了…”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
“爸…江東制造…不能毀在我手里…”
她抬起手,用被甲油染紅的指尖,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卻把眼線暈染開一片狼狽的黑色。
她低頭,目光死死鎖住手中那皺巴巴的紙團——那份簡陋的技術說明,還有那幾塊承載著父親心血和她全部希望的樣布。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和一絲置之死地的瘋狂,猛地劈開了她混沌的絕望!
“裹腳布?”
孫策喃喃自語,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那是一種混雜著痛楚、憤怒和孤注一擲的光芒。
“好…那我就讓所有人看看,這‘裹腳布’,到底有多結實!”
她不再猶豫。猛地直起身,鞋跟從水泥縫里拔出,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她將那份揉皺的技術說明小心翼翼地展開,撫平,連同那幾塊樣布一起,珍而重之地塞回公文包。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挺起那被絲襪和吊帶勾勒得驚心動魄的胸膛,踩著那雙15cm的高跟鞋,帶著一身狼狽的淚痕和暈開的妝容,卻邁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步伐,走出了樓梯間,走出了那座金碧輝煌卻冰冷刻薄的會展中心。
孫策沒有回家。
二手POLO一路轟鳴,載著她直接駛向了城市邊緣,那片被工業區包圍的、屬于她家的江東絲襪廠。
夕陽的余暉如同熔化的鐵水,潑灑在廠區銹跡斑斑的鐵門上、坍塌了一角的倉庫屋頂上、以及堆積如小山般的廢棄尼龍絲和邊角料上,染上了一層破敗而悲壯的橘紅。空氣中彌漫著塵埃、機油和化纖廢料特有的、略帶刺鼻的氣味。
推開吱呀作響的車間大門,一股混雜著陳舊機油、灰塵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巨大的織襪機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像一頭頭沉睡的鋼鐵巨獸。
曾經繁忙的流水線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只有幾盞昏黃的應急燈提供著微弱的光源。
空曠的廠房里,只有她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回蕩,孤獨而清晰。
她徑直走向廠房深處那個巨大的廢料堆。
這里是所有生產失敗的殘次品、試驗品邊角料、以及淘汰舊設備的最終歸宿。
各種顏色的尼龍絲、化纖碎布、塑料包裝袋堆積如山,散發出雜亂無章的氣息。
孫策毫不猶豫地蹬掉那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鞋,赤著腳踩上冰涼粗糙的水泥地,被絲襪包裹的足尖立刻傳來一陣不適的涼意和硌痛感。
她甚至顧不上絲襪會被粗糙的廢料勾破的風險,直接撲了上去,像一頭尋找獵物的母豹,雙手瘋狂地在那些散發著異味的廢料中翻找、挖掘。
灰塵撲簌簌地落下,沾在她汗濕的額發和雪白的臉頰上。
尖銳的塑料邊緣劃破了絲襪,在她小腿上留下淺淺的紅痕,但她渾然不覺。
指甲縫里塞滿了污垢,精心做的深酒紅美甲邊緣已經開裂翻起。公文包被隨意地丟在一邊。
“在哪里…爸…你告訴我…在哪里…”
她一邊翻找,一邊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激起輕微的回響。
汗水浸濕了她的吊帶背心,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劇烈起伏的胸脯輪廓,那深深的V領下,汗水蜿蜒滑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也消失了,廠房徹底陷入昏暗,只有她頭頂一盞臨時拉過來的白熾燈泡散發著慘白的光。
就在她幾乎要再次被絕望淹沒時,指尖忽然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邊緣有些鋒利的物體!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
動作瞬間變得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撥開覆蓋在上面的爛布條和塑料碎片。
一個巴掌大小、銹跡斑斑的舊餅干鐵盒暴露出來!
盒蓋上印著模糊不清的卡通圖案,邊緣的紅色油漆早已剝落殆盡。
孫策顫抖著雙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用力去摳那銹死的盒蓋。
指甲邊緣傳來撕裂的痛楚,但她不管不顧。
“咔噠”一聲輕響,盒蓋終于被撬開!
盒子里沒有餅干。
只有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發黃發脆的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剛勁有力的鋼筆字,還有幾個用透明小塑料袋仔細封好的、顏色各異的粉末樣本!
最上面那張紙的抬頭,赫然寫著幾個力透紙背的大字——《復合抗菌纖維配方及工藝初稿(孫堅200X年X月X日)》。
找到了!
孫策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顫抖著雙手將那個小鐵盒緊緊捂在胸口,冰涼的鐵皮緊貼著她汗濕的肌膚和劇烈起伏的胸脯。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廢料堆滑坐下來,蜷縮在冰冷的陰影里,赤腳踩在滿是灰塵的地上,被勾破的絲襪狼狽地掛在腳踝。
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混合著找到父親遺物的巨大悲慟、一絲絕處逢生的微光,以及那被評審羞辱后熊熊燃燒的、灼熱的復仇火焰!
“爸…”
她把臉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哭聲在空曠破敗的車間里幽幽回蕩,
“我找到了…我不會讓它變成裹腳布的…絕不!”
江東絲襪廠那間唯一還能通電的破舊辦公室里,燈火徹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