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盞一盞地暗下去,而是如同被瞬間抽走了靈魂,集體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陽光仍在,但失去了燈光的點綴,黃浦江對岸那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瞬間失去了白日里的立體感,變成了龐大而沉默的灰色剪影,突兀地矗立在鉛灰色的天幕之下。
一種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靜默瞬間吞噬了所有聲響,連江上的汽笛都仿佛被掐斷了喉嚨。
露臺上也瞬間被濃稠的黑暗淹沒。
遮陽傘失去了作用,那些精致的鎏金托盤、香水試紙拼成的八卦陣、破碎的馬卡龍殘骸……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和形狀,融入一片混沌的灰暗之中。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來自曹曼身后的一名助理,充滿了驚惶。
劉蓓的瞳孔在黑暗中瞬間放大,身體本能地繃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超出了任何商業博弈的范疇。
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下意識地想要去抓住什么穩定物。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猝不及防的混亂中,另一只手也帶著急切和摸索,從對面伸了過來!
兩只手,在冰冷的鎏金桌面上方,毫無預兆地、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觸感瞬間傳遞。
劉蓓的手上戴著薄薄的黑色絲綢手套,細膩光滑。
而曹曼的手,直接裸露著,指尖冰涼,那電光藍的美甲邊緣,帶著一種硬質的、尖銳的觸感。
肌膚與絲綢,指甲與布料,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和質感在黑暗中猛烈相觸,如同兩股電流瞬間交匯!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對方急促而帶著熱氣的呼吸近在咫尺,甚至能聞到彼此身上昂貴香水在緊張中蒸騰出的、更為濃烈的前調。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是源于突如其來的黑暗恐懼,還是這意外肢體接觸帶來的強烈沖擊。
混亂只持續了短短幾秒。就在劉蓓試圖抽回手的瞬間——
一個極低、極啞,帶著喘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的聲音,幾乎是貼著黑暗,從對面傳來,鉆進她的耳朵:
“你……”
那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確認什么,又似乎在壓抑著什么,
“……你的胸圍……”
曹曼的氣息拂過劉蓓耳畔的碎發,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
“比上次融資發布會的時候……更飽滿了?!?/p>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砸在劉蓓緊繃的神經上。
劉蓓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絲綢手套在鎏金桌面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然而,就在她抽手的剎那,指尖在混亂中,似乎勾到了對方西裝外套口袋邊緣一個硬質的、方角的東西!
幾乎是本能反應,劉蓓的另一只手也下意識地探向自己套裙的口袋——里面同樣揣著一個類似大小、硬度的東西!
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混亂的思緒!
黑暗中,兩人摸索的動作都詭異地停滯了一瞬。
那致命的、令人窒息的尷尬和突如其來的身體觀察帶來的沖擊,被一種更深的驚疑所取代。
“滋啦……”
電流通過的微弱聲響傳來。
緊接著,如同退潮般,黃浦江對岸那些沉默的灰色巨獸體內,星星點點的燈火重新開始閃爍、掙扎、然后一個接一個,一片連一片,頑強地亮了起來。
光芒由稀疏到稠密,迅速驅散了黑暗,重新織就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華圖景。
陽光重新擁有了力量,露臺上的一切輪廓迅速恢復清晰。
光明重現。
劉蓓和曹曼同時、迅速地收回了各自的手,動作快得如同被燙到。
兩人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鎏金圓桌依舊,破碎的馬卡龍殘骸粘在曹曼的手套上,香水的八卦陣依舊散發著沖突的氣息。
曹曼的臉色在燈光恢復的瞬間已經強行調整,但眼底殘留的震驚和尚未完全壓下的狼狽,如同水痕般清晰可見。
她挺直了脊背,雪白西裝上的褶皺被迅速撫平,那深V領口下的傲然曲線似乎繃得更緊,帶著一種負隅頑抗的僵硬。
劉蓓則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紅茶,送到唇邊。
杯沿遮住了她下半張臉,也遮掩了她可能出現的任何細微表情。
只有那雙濃重煙熏妝下的眼睛,銳利如初,深不見底,如同風暴過后的深海,表面平靜,內里依舊洶涌著未解的暗流。
她放下茶杯,杯底與托盤相碰,發出一聲比之前更為清脆的響聲。
“意外停電而已,”
劉蓓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仿佛剛才黑暗中那驚心動魄的觸碰和那句石破天驚的低語從未發生。
她的目光掃過曹曼手套上那刺眼的粉色污漬,又落回曹曼的眼睛,
“曼姐,你的馬卡龍……可惜了?!?/p>
曹曼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套上的狼藉,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生生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弧度。
她沒有去清理污漬,反而拿起桌上那份劉蓓推過來的文件。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冷靜,仿佛要用這份文件來強行驅散剛才的混亂。
她翻開文件,目光快速掃過。
那是一份合作意向書的精要版,醒目的標題映入眼簾:《“漢韻”與“江東織造”戰略聯名合作框架協議》。
重點條款被清晰地加粗標注:
獨家采用江東織造最新研發的“銀盾”級天然植物抗菌面料(主要成分:桉樹纖維提取物、納米級竹炭微粒);
首年預估產能覆蓋華東核心市場;
預計毛利率提升18%-22%(基于面料成本優化及高端定位溢價);
聯合品牌標識及市場推廣策略(附初步預算)……
最后是雙方CEO——
劉蓓與孫策龍飛鳳舞的簽名。
紙張在她戴著白手套的手指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曹曼看得很快,但捏著紙張邊緣的指節卻微微發白。那份被她捏碎的馬卡龍,此刻像一塊恥辱的印記,粘在她昂貴的手套上。
“抗菌面料?孫策那個小丫頭片子……”
曹曼終于開口,聲音有些發緊,努力維持著語調里的不屑,但那份震驚和被打亂節奏的惱怒依舊從字縫里滲出來,
“倒是有兩下子。不過劉蓓,”
她猛地合上文件,抬起頭,眼神重新變得咄咄逼人,試圖奪回主動權,
“你以為抱上江東的大腿,就能高枕無憂了?供應鏈的坑,深著呢!”
“坑再深,也比不上人心里的坑難填?!?/p>
劉蓓淡淡回應,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自己套裙的口袋邊緣。
那里面,硬質證書的輪廓清晰可辨。她話鋒一轉,目光如炬,
“比如,某些代工廠為了蠅頭小利,罔顧法律和道德底線,雇傭童工,超時加班,使用劣質有害染料……這些坑,一旦曝光,足以讓任何光鮮的品牌瞬間崩塌,萬劫不復?!?/p>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曹曼緊繃的神經上,
“‘魏都’的供應鏈審計報告,最近壓力不小吧?聽說……歐盟那邊的新規,對勞工權益和化學品管控,可是卡得越來越死了。OEKO-TEXStandard100認證?還是更嚴苛的STeP?曼姐,你的證書,還捂得住嗎?”
“你!”
曹曼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雪白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鐵青色。
劉蓓的話精準地戳中了她此刻最深的隱憂和恐懼。
她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幾乎要將那昂貴的白色西裝裙抓破。她身后的助理更是臉色煞白,大氣不敢出。
露臺上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遠處外灘重新奏響的繁華樂章,像是對這場無聲廝殺最冷酷的旁觀。
就在這時,曹曼放在桌面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一條新消息彈了出來。
發件人赫然標注著:[律師-張遼]。消息預覽只有一行冰冷的字:
“童工案初步和解方案已出,賠償金額預估……”
曹曼的目光掃過屏幕,瞳孔猛地一縮。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啪”地一下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動作之大,讓鎏金小圓桌都輕微震動了一下,那幾根香水試紙拼成的八卦陣微微散亂。
這個動作,無異于不打自招。
劉蓓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
她沒有再追問,只是端起那杯涼透的紅茶,又抿了一口。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帶著一種灼熱的暢快。
曹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在極力平復翻騰的氣血。她終于伸出手,用帶著污漬的白手套,略顯粗暴地拿起餐巾,擦拭著手上粘膩的奶油碎屑。
一下,又一下,動作帶著泄憤般的力度。
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的表情已經變成了一種混雜著不甘、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復雜面具。
“劉蓓,”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沒有了之前的張揚,卻多了一種野獸受傷后的嘶啞,
“你今天的‘情報’,很精準?!?/p>
“彼此彼此?!?/p>
劉蓓放下茶杯,目光坦然,
“曼姐對我胸圍的‘觀察’,也很細致。”
這句直白的回敬,讓曹曼臉上剛剛勉強拼湊起來的面具瞬間又出現裂痕。
她涂著電光藍指甲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似乎想發作,卻又硬生生忍住。那深V領口下的豐腴起伏,泄露了她內心的劇烈波動。
黑暗中的那句話,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劉蓓如此赤裸裸地提起,無異于又扇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哼!”
曹曼最終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避開了劉蓓的目光。
她抓起自己的手袋,動作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倉促,
“下午茶就到這吧。我還有個會?!?/p>
她甚至沒有再看劉蓓一眼,對著身后的助理一偏頭,
“我們走?!?/p>
高跟鞋踩在露臺光潔的地面上,發出急促而略顯凌亂的“篤篤”聲。
那身雪白的背影,帶著破碎的馬卡龍污漬和揮之不去的狼狽,迅速消失在通往電梯間的入口。
侍者無聲地上前,開始收拾殘局。
鎏金托盤里,迪奧曠野與香奈兒五號的氣味依舊在無聲廝殺。
劉蓓獨自留在露臺上,沒有立刻起身。
她望著對岸那片重新璀璨奪目、卻仿佛經歷過一次短暫死亡的燈海,江風帶著涼意拂過她的臉頰。
她緩緩地、從自己套裙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份硬質的證書——綠色地球標識下,
“OEKO-TEXStandard100最高級別認證(產品級別IV)”的字樣清晰奪目。
指尖輕輕拂過證書光滑的表面。
然后,她的目光投向對面曹曼剛才坐過的位置。
那杯屬于曹曼的紅茶還冒著微弱的熱氣,而在她匆忙離去的座椅旁,一張同樣大小、同樣質地的硬質卡片,悄然滑落在白色的藤椅縫隙里,露出一個清晰的藍色邊角。
劉蓓的唇角,終于緩緩地、徹底地向上揚起。
那笑容冰冷而銳利,如同勝利女神無聲的宣言。
她端起自己那杯涼透的紅茶,對著黃浦江對岸那片虛假的繁華,對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對著那滑落的藍色邊角,無聲地致意,然后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