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息草
落霞鎮的秋雨總是纏纏綿綿,像一層洗不掉的濕冷,浸得青石板路泛著烏光。沈微瀾蜷縮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著三層厚褥,指尖卻依舊冰涼。她望著院中被雨水打落的梧桐葉,耳邊傳來廊下嫡母李氏那溫溫柔柔,卻淬著冰的聲音。
“瀾丫頭這身子骨,真是愁人。”李氏對著身邊的侍女蘭香輕嘆,手里捧著個描金漆盒,“太醫說了,這‘寒息草’得每日摻在湯藥里,慢慢養著才好。你們伺候的,可得仔細些,別誤了時辰。”
蘭香喏喏應著,轉身端著藥碗進屋時,嘴角撇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在這沈府,誰都知道,這位庶出的三小姐不過是個藥罐子,遲早要被熬死的,連帶著她們這些伺候的,也跟著低人一等。
藥碗剛遞到面前,沈微瀾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苦杏仁味。
寒息草。
她在沈父藏于枕下的《百草毒經》里見過這味藥。性平,無毒,單獨服用只會讓人四肢發寒、精神萎靡,恰像她這三年來“養不好”的病。可若與她每日必喝的“補氣血”湯藥配伍,便是一味陰狠的慢性毒藥,日積月累,能悄無聲息地耗干人的生機。
李氏嫁入沈家五年,面上對她這個“病秧子庶女”關懷備至,噓寒問暖從未斷過。夏日里親自送來冰鎮酸梅湯,冬日里連夜縫制厚棉袍,連府里下人們私下都說,三小姐雖沒了親娘,卻得了個比親娘還疼人的嫡母。
只有沈微瀾自己知道,那些看似貼心的湯藥、棉衣、炭火,都藏著不動聲色的殺意。就像此刻碗里的藥,熱氣氤氳中,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正纏向她的喉嚨。
“三小姐,該喝藥了。”蘭香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見沈微瀾沒動靜,又催了一遍,“這可是夫人特意讓人從涼州城尋來的藥材,金貴著呢。”
沈微瀾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冷光。她伸出細瘦的手,指尖剛觸到碗沿,忽然身子一歪,“哎喲”一聲輕呼,藥碗“哐當”落地,褐色的藥汁濺了滿地,也濺上了剛走進來的李氏那身月白錦衣。
“你這孩子!”李氏臉上的溫柔瞬間碎裂,眼底閃過一絲厲色,但快得像錯覺,轉眼又換上痛心疾首的表情,“這可是為你特意尋來的藥材,你怎么如此不知惜福?”
沈微瀾怯怯地縮了縮肩,聲音細若蚊蚋:“嫡母恕罪……我、我手滑了。”她垂下頭,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肩膀微微顫抖,仿佛嚇得不輕。
恰在此時,院外傳來沈父沈淵的腳步聲。他今日回來得早,青布長衫的袖口還沾著些絲綢的線頭——那是他去布鋪查賬時蹭上的。
李氏立刻換上委屈的神色,迎上去福了福身:“老爺回來了。你看瀾丫頭,又把藥打翻了,這寒息草可是我托人從涼州城尋來的……”
沈淵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又落在沈微瀾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素來對后院之事不甚在意,可今日不知怎的,竟開口道:“多大點事。”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藥沒了再熬就是。只是李氏,你身為嫡母,該多體諒孩子體弱,何必動氣?”
李氏一愣,似乎沒料到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沈淵會當眾駁她的面子,臉色頓時有些難看。她攥緊了帕子,指尖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著笑容:“老爺說的是,是我失當了。”
沈微瀾悄悄抬眼,看向沈父。他的目光與她對上的剎那,那雙總是帶著疏離的眸子里,似乎藏著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緒,像暗河深處的渦流,快得抓不住。
“父親……”她小聲開口,聲音帶著哭腔,“是我不好,嫡母別生我的氣。”
沈淵擺了擺手,對李氏道:“你先回去吧。瀾丫頭這里,我讓人來收拾。”
李氏咬了咬唇,終究沒敢再說什么,福了福身退出去時,經過沈微瀾身邊,沈微瀾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怨毒。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皮膚發麻。
等人都走了,沈淵才在軟榻旁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雕著繁復的云紋,邊角處有些磨損,像是有些年頭了。
“這個,給你。”沈淵將木盒塞進她手里,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鄭重,“收好,別讓任何人看見。記住,盒中藏著你的命。”
沈微瀾握著溫熱的木盒,指尖觸到盒面凹凸的紋路,心中猛地一跳。這盒子沉甸甸的,不像空的。她抬頭想問什么,沈淵卻已站起身,恢復了平日的冷淡:“好好歇著,往后這院子,就由你自己打理吧。”
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挺拔,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沈微瀾望著那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低頭看向掌心的木盒。
這是她十歲生辰的第二天。昨日沈父只派管家送了些點心,連面都沒露,今日卻突然送來這樣一個神秘的盒子,還說“藏著你的命”。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芭蕉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沈微瀾小心地將木盒藏進枕下,又躺回榻上,閉上眼睛。
七歲那年,她撞見李氏偷偷往她的炭火里摻“迷迭香”——那東西燃著時香氣宜人,聞久了卻會讓人嗜睡健忘。她沒聲張,只是在李氏來看她時,故意打翻炭盆,燙了自己的手,然后“暈”了過去。沈父雖沒責罰李氏,卻換了新的炭火,也換了伺候的人。
十歲生辰前幾日,她在賬房外聽蘭香和管事娘子閑聊,說李氏偷偷拿府里的銀子去貼補娘家,還抱怨“一個病秧子,憑什么占著后院的地”。她當晚就“不慎”將茶水潑在了沈家的總賬上,逼得沈父親自來查賬,雖沒抓到李氏貪墨的實證,卻也讓她收斂了些。
這三年來,她就像一株長在墻縫里的草,小心翼翼地探著觸角,收集著李氏的每一個把柄,每一次算計。她知道,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李氏的毒藥里。
不知過了多久,院外傳來蘭香帶著怨氣的聲音,大概是在指揮小丫鬟收拾地上的藥漬。沈微瀾翻了個身,看向窗外。雨停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夜深人靜時,沈微瀾悄悄起身,從枕下摸出那個紫檀木盒。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亮了盒面上的云紋,那些紋路像是活了過來,在暗處流轉。
她猶豫了一下,咬開指尖,將血珠滴在盒面上。
“滴答”一聲,血珠滲入木紋的瞬間,盒子突然發出一陣微弱的白光。沈微瀾驚得差點把盒子扔出去,連忙捂住嘴,屏住呼吸。
白光散去后,盒蓋竟自己彈開了。里面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秘籍書信,只有一層暗紅色的絨布。她掀開絨布,盒底赫然浮現出一幅細密的地圖,用金色的線條勾勒著,像是用某種特殊的顏料畫上去的。
地圖的中心,標注著“落霞鎮”三個字,而鎮子西側,一條蜿蜒的金線通向密林深處,旁邊寫著“暗河”二字。金線旁還有個小小的船形標記,旁邊注著一行小字:“啟元二十三年,藏于此。”
啟元,是前朝啟國的年號。啟元二十三年,正是大靖滅啟國的前一年。
沈微瀾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想起沈父說的“盒中藏著你的命”,又想起李氏那陰狠的眼神,想起緹騎司每年巡查時如臨大敵的陣仗。
原來這盒子里藏的,不是金銀,而是生路。
她小心地合上盒蓋,將盒子重新藏好。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讓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窗外的月光移到榻前,照亮了她蒼白的臉頰。沈微瀾抬手,摸了摸左手腕上的腕帶——那里藏著一個淡粉色的鳳形胎記,是她記事起就有的。李氏總說這胎記不吉利,讓她常年遮著。
她輕輕扯下腕帶,借著月光看向那枚胎記。在月色下,胎記泛著淡淡的光澤,像一只沉睡的鳳鳥。
“等著吧。”沈微瀾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聲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堅定,“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雨已經停了,風穿過窗欞,帶來一絲涼意。沈微瀾躺回榻上,卻沒有睡意。她知道,從沈父把萬象盒交給她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墻縫里的草,該往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