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進入涼州地界時,天空飄起了雪。
細碎的雪花落在車窗上,很快融化成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象。沈微瀾掀開車簾一角,看到道路兩旁的枯樹枝上積著薄薄一層白,遠處的山巒像被裹上了素色的綢緞,透著一股凜冽的壯闊。
“還有半日路程就到軍營了。”蕭徹不知何時坐到了她身邊,手里拿著一張羊皮地圖,“血蓮教在涼州的據點,母妃生前標注過三處,其中兩處已經被我拔除,只剩城西的‘回雁樓’還在活動。”
沈微瀾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指尖落在“回雁樓”三個字上:“這里賣什么?”
“表面上是酒樓,實則是血蓮教販賣私鹽、勾結官員的窩點。”蕭徹的聲音帶著寒意,“戶部侍郎的私鹽,就是通過這里運往云州的。”
沈微瀾想起李氏供詞里提到的“鹽引暗號”,忽然道:“我或許能混進去。”
“不行。”蕭徹立刻否決,“回雁樓的樓主是血蓮教的護法,武功高強,且多疑。你去太危險。”
“可我們需要證據。”沈微瀾堅持道,“僅憑李氏的供詞,不足以扳倒戶部侍郎。必須找到他們勾結的實證,才能讓太子也無法包庇。”
她從行囊里取出一塊紫鱗緞,在雪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我可以裝作販賣綢緞的商戶。回雁樓要招待官員,肯定需要上等綢緞做裝飾,這紫鱗緞足以引起他們的興趣。”
蕭徹看著她眼中的堅定,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青銅令牌:“這是涼州軍的暗探令牌,若遇危險,可憑此調動附近的駐軍。”
沈微瀾接過令牌,指尖觸到上面凹凸的紋路,心中一暖:“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傍晚時分,馬車抵達涼州軍營。營門兩側的士兵身披鎧甲,手持長槍,眼神銳利如鷹,見了蕭徹的車駕,立刻單膝跪地行禮,氣勢肅穆。
沈微瀾跟著蕭徹走進中軍大帳,帳內暖意融融,幾個將領正圍在桌前議事,見蕭徹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這位是……”為首的將領目光落在沈微瀾身上,帶著幾分疑惑。
“沈先生,負責軍需采買的。”蕭徹淡淡道,沒有多做解釋。將領們雖有疑惑,卻也識趣地沒有追問。
沈微瀾對眾人頷首致意,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帳內的陳設——墻上掛著涼州地形圖,桌上散落著幾份軍情簡報,角落里的炭盆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和淡淡的火藥味。
議事結束后,蕭徹讓親兵給沈微瀾安排了營帳。營帳不大,卻收拾得干凈,角落里還放著一盆開得正艷的紅梅,給這肅殺的軍營添了幾分生機。
“明日我讓人帶你去城中熟悉環境。”蕭徹站在帳門口,“回雁樓的事,不急在一時。”
沈微瀾點頭應下。等蕭徹走后,她從行囊里取出萬象盒,將血滴在上面。這次浮現的不是地圖,而是一幅女子畫像。
畫中女子穿著啟國的宮裝,眉眼溫婉,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竟與沈微瀾有七分相似。畫像下方寫著一行小字:“妹阿嬈,啟元二十二年于落霞鎮別,珍重。”
是姨母的畫像!沈微瀾的指尖輕輕拂過畫像上的字跡,眼眶微微發熱。原來姨母不僅記得姐姐,還一直牽掛著落霞鎮的親人。
第二日清晨,沈微瀾換上一身湖藍色的錦袍,帶著一小匹紫鱗緞,跟著親兵來到涼州城。
城西的回雁樓果然氣派,朱漆大門上掛著燙金的牌匾,門口站著兩個精壯的護衛,眼神警惕地打量著過往行人。沈微瀾剛走到門口,就被護衛攔住了。
“干什么的?”
“我是從落霞鎮來的綢緞商,想找樓主談筆生意。”沈微瀾笑著遞上紫鱗緞的邊角料,“這是我們店里的新貨,名叫紫鱗緞,防水防火,很適合貴樓做窗簾。”
護衛見那綢緞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連忙道:“稍等,我去通報。”
片刻后,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面容清瘦,眼神卻像毒蛇一樣陰冷:“在下是回雁樓的賬房,姓周。不知沈老板有多少這種綢緞?”
“目前只有十匹。”沈微瀾故意露出惋惜的神色,“這紫鱗緞制作不易,若周賬房有意,我可讓人從落霞鎮再調些來。”
周賬房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沈老板里面請,我們詳談。”
沈微瀾跟著他走進酒樓,一樓大堂里坐滿了客人,三教九流都有,看似熱鬧,實則每個人的眼神都帶著幾分戒備。周賬房引著她上了二樓,走進一間雅間。
雅間的窗戶正對著后院,沈微瀾不經意間一瞥,看到幾個穿著黑衣的人正在搬運木箱,箱口露出的竟是泛著冷光的兵器。
“沈老板請喝茶。”周賬房給她倒了杯茶,茶水渾濁,飄著幾片不明的茶葉。
沈微瀾端起茶杯,指尖剛觸到杯壁,就覺一股涼意順著指尖蔓延——這茶里摻了東西。她不動聲色地將茶杯湊到唇邊,趁周賬房轉身的瞬間,悄悄將茶水潑進了袖中的香囊里。
“不知周賬房想要多少綢緞?”沈微瀾放下茶杯,語氣自然。
周賬房轉過身,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沈老板看著面生,以前沒在涼州見過啊。”
“小本生意,剛從落霞鎮過來。”沈微瀾笑著取出一本賬冊,“這是我在落霞鎮的交易記錄,周賬房若不放心,可派人去查。”
賬冊是沈明軒連夜偽造的,上面的交易記錄詳細逼真,連沈府布鋪的印章都蓋得一絲不茍。周賬房翻了幾頁,臉色緩和了些:“既然是沈老板的誠意,那我就訂二十匹。只是……”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聽說落霞鎮的沈府,最近出了些事?”
沈微瀾心中一凜,面上卻依舊平靜:“周賬房消息靈通。前幾日府里的一個下人犯了錯,已經被送走了,倒是讓各位見笑了。”
周賬房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破綻。就在這時,雅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走了進來,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巴。
“樓主。”周賬房立刻起身行禮。
沈微瀾的心跳驟然加速——血蓮教的護法,回雁樓樓主!
樓主沒有看她,只是對周賬房冷冷道:“鹽引準備好了?”
“已備好,今夜三更交貨。”周賬房的聲音帶著諂媚,“只是……三皇子最近查得緊,要不要推遲幾日?”
“不必。”樓主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太子那邊催得急,耽誤了大事,你我都擔待不起。”
他說完,轉身就走,經過沈微瀾身邊時,忽然停下腳步,兜帽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你的腕帶,倒是別致。”
沈微瀾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下意識地按住腕帶——那里藏著鳳形胎記。她強作鎮定地笑道:“鄉下手藝,讓樓主見笑了。”
樓主沒再說話,大步走出了雅間。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沈微瀾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沈老板,我們談談交貨的細節吧。”周賬房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沈微瀾定了定神,開始與周賬房周旋。她刻意壓低價格,又承諾送貨上門,很快敲定了交易的時間和地點——今夜三更,城外的廢棄窯廠。
離開回雁樓時,雪下得更大了。沈微瀾裹緊斗篷,快步走向軍營的方向,袖中的青銅令牌被她攥得發燙。
今夜,就是收網的時候。
回到軍營,沈微瀾立刻找到蕭徹,將回雁樓的情況和盤托出。蕭徹聽完,立刻召集將領議事,帳內的燈火徹夜未熄,映著眾人臉上的凝重。
三更時分,城外的廢棄窯廠一片死寂。
沈微瀾按照約定,帶著兩匹紫鱗緞等候在窯廠中央。寒風卷著雪花穿過破敗的窯孔,發出嗚嗚的聲響,像鬼哭一般。
沒過多久,幾道黑影從暗處竄出,為首的正是周賬房。他身后跟著十幾個教徒,個個手持彎刀,眼神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綢緞呢?”周賬房的聲音在寒風中有些發飄。
沈微瀾指了指地上的綢緞:“都在這。鹽引呢?”
周賬房從懷里掏出一卷紙,扔給她:“驗吧。”
沈微瀾撿起鹽引,借著雪光看了幾眼,上面的印章和暗號與李氏供詞里的一致。她剛想說話,周賬房忽然冷笑一聲:“沈老板,你以為三皇子的人能藏多久?”
沈微瀾心中一驚,抬頭就見周賬房揮了揮手,周圍的窯孔里突然射出數支毒箭!
就在這時,一聲呼哨劃破夜空,蕭徹帶著親兵從暗處沖出,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窯廠,與雪光交織在一起,映得刀劍寒光凜冽。
“殺!”蕭徹的聲音帶著殺氣,率先沖向周賬房。
教徒們顯然沒料到會有埋伏,頓時亂了陣腳。沈微瀾趁機抽出袖中的青銅令牌,往空中一舉,令牌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涼州軍在此!放下武器者不殺!”
教徒們看到令牌,臉色驟變,不少人開始退縮。周賬房見狀,怒吼一聲:“怕什么!他們人少!”
他揮舞著彎刀沖向沈微瀾,刀風凌厲。沈微瀾雖學過幾年劍法,卻哪里是他的對手,只能狼狽地躲閃。就在彎刀即將劈到她身上時,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精準地射穿了周賬房的手腕!
“啊!”周賬房慘叫一聲,彎刀落地。
沈微瀾抬頭,看到蕭徹站在不遠處,手里還握著弓,眼神銳利如鷹。他對她點了點頭,轉身又投入了戰斗。
這場混戰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血蓮教的教徒要么被斬殺,要么被俘虜,周賬房被鐵鏈鎖住,跪在雪地里,臉色慘白如紙。
“搜他的身。”沈微瀾對親兵道。
親兵從周賬房懷里搜出一個油布包,里面是一疊書信,全是他與戶部侍郎勾結的證據,還有太子親筆所寫的“事成之后,封你為涼州刺史”的承諾。
“罪證確鑿。”蕭徹走到沈微瀾身邊,身上的鎧甲沾著雪和血,卻更顯挺拔,“明日我就將這些送往京城,看太子還如何包庇。”
沈微瀾望著遠處的軍營,那里燈火點點,像散落的星辰。雪還在下,落在她的發間眉梢,帶來一絲冰涼,卻讓她的心頭異常滾燙。
“蕭徹,”她忽然開口,聲音在寒風中有些發顫,“我們去看紅梅吧。”
蕭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他的笑容在雪光下格外清晰,眉骨的疤痕仿佛也柔和了許多:“好。”
兩人并肩走在回營的路上,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響。軍營里的紅梅開得正盛,枝頭綴著白雪,紅得像燃著的火焰,在凜冽的寒風中,透著一股不屈的生機。
沈微瀾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著它在掌心慢慢融化。她想起落霞鎮的秋雨,想起暗河的綠水,想起那些藏在歲月里的秘密和犧牲。
原來所謂的命運,從來不是等待,而是像這紅梅一樣,在風雪中也要奮力綻放。
她轉頭看向蕭徹,他正望著紅梅出神,側臉在火光下棱角分明。沈微瀾忽然覺得,這場跨越兩國的恩怨,這份遲來的親情,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在這涼州的風雪里,開出不一樣的花。
雪,還在下。但這一次,沈微瀾覺得,這雪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