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和念禾五歲那年,啟國的思瀾閣終于落成了。
瘦猴派來的信使快馬加鞭趕到京城時,沈微瀾正在御花園教念禾辨認紫鱗草。小姑娘穿著鵝黃襦裙,蹲在花叢邊,手里拿著本圖譜,認真地比對葉片的紋路,小模樣像極了當年在落霞鎮研究染布的自己。
“啟國君主說,思瀾閣的落成大典定在三月初三,想請您和陛下務必過去。”信使跪在地上,雙手呈上請柬,“還說閣里藏了份大禮,要親自獻給小公子和小公主。”
沈微瀾接過請柬,封面上繡著纏枝蓮紋樣,針腳細密,看得出是用心做的。她回頭看向正在教承安射箭的蕭徹,笑道:“三月初三,正好是我們的合巹禮紀念日,去啟國熱鬧熱鬧也好。”
蕭徹放下弓箭,走到她身邊,揉了揉念禾的頭頂:“去可以,但不許像上次那樣,偷偷給瘦猴的酒杯里摻醋。”
念禾仰起小臉,眨著大眼睛:“爹爹,醋是什么?能讓瘦猴叔叔的臉變成紫鱗草的顏色嗎?”
去年瘦猴來京城,承安偷偷在他的梅子酒里加了醋,害得他酸得直皺眉,那張漲紅的臉,倒真像熟透的紫鱗果。沈微瀾想起這事,忍不住笑起來:“這次不許胡鬧了,要做有禮貌的孩子。”
啟程前往啟國的前一天,沈明軒帶著念安來了。小家伙已經六歲了,穿著青色長衫,背著個小布包,見到承安和念禾,立刻從包里掏出兩串糖葫蘆:“這是落霞鎮新做的,裹了芝麻,可甜了。”
“明軒哥,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啟國吧。”承安拉著沈明軒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瘦猴叔叔說,啟國的梅花糕比落霞鎮的還好吃。”
沈明軒笑著搖頭:“我還要盯著染坊的新料子,走不開。”他從懷里掏出個錦盒,遞給沈微瀾,“這是娘特意給孩子們做的護身符,里面塞了紫鱗草的干葉,說是能驅邪避災。”
沈微瀾打開錦盒,里面是兩個小小的布老虎,肚子里果然露出點紫色的草葉。她抬頭看向站在廊下的李氏,她比去年又蒼老了些,鬢角添了不少白發,卻精神矍鑠,正朝她點頭微笑。
“替我謝謝李姨。”沈微瀾輕聲道。
李氏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讓孩子們……多保重。”
前往啟國的路上,馬車里堆滿了給瘦猴的禮物——蕭徹親筆寫的“國泰民安”匾額,沈微瀾改良的織布機圖紙,還有落霞鎮新出的紫鱗緞,滿滿當當的,像座小倉庫。
承安和念禾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嘴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念禾忽然指著遠處的山坡,驚呼道:“娘,你看!那里有好多紫鱗草!”
沈微瀾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漫山遍野的紫鱗草在春風里搖曳,紫色的花瓣像星星一樣撒在綠草地上。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紫鱗草,是在落霞鎮的布鋪后院,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不起眼的小草,會串聯起她一生的緣分。
抵達啟國都城時,瘦猴親自在城門口迎接。他穿著一身合身的龍袍,比去年沉穩了不少,見到承安和念禾,卻立刻蹲下身,張開雙臂:“快讓舅舅抱抱,看看長重了沒!”
承安和念禾嘻嘻哈哈地撲進他懷里,手里還舉著沒吃完的糖葫蘆,蹭得他龍袍上都是糖渣。
思瀾閣建在啟國都城的最高處,是座三層樓閣,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卻不奢華,透著一股書卷氣。閣前的廣場上,擺滿了各地送來的書籍,有大靖的農書,有啟國的醫典,還有西域的天文圖,像座露天圖書館。
“這就是我給孩子們準備的大禮。”瘦猴指著那些書,驕傲地說,“以后大靖和啟國的孩子,都能在這里看書,還能跟著先生學算術、學織布、學種地,就像在落霞鎮的學堂一樣。”
沈微瀾走上前,看到閣門的匾額上寫著“共學堂”三個字,是她和蕭徹、瘦猴三人合寫的,筆跡雖不同,卻透著一股默契。
落成大典上,瘦猴牽著承安的手,蕭徹抱著念禾,一起揭開了匾額上的紅布。臺下的百姓歡呼雀躍,孩子們舉著書簡,齊聲朗讀起《詩經》里的句子:“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沈微瀾站在閣樓上,看著眼前的熱鬧,忽然看到人群中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是當年在黑風山被她救下的李氏侄女。她穿著素色布裙,懷里抱著個孩子,正朝她溫和地笑。聽說她后來嫁給了個啟國的農夫,日子過得平淡卻安穩。
“在看什么?”蕭徹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梅子酒。
“在看歲月。”沈微瀾抿了口酒,甜中帶酸,像極了這些年的日子,“你看,那些曾經的傷口,都長成了溫柔的模樣。”
大典結束后,瘦猴拉著蕭徹去下棋,沈微瀾則帶著孩子們在閣里看書。念禾找到一本畫著紫鱗草的圖譜,上面還標注著沈微瀾當年寫的種植筆記;承安則捧著本兵法書,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指著插圖問東問西。
“娘,為什么兵法書上說,最好的武器是鋤頭?”承安仰起頭,一臉困惑。
沈微瀾笑著摸摸他的頭:“因為鋤頭能種出糧食,能讓百姓吃飽飯,吃飽了飯,誰還愿意打仗呢?”
念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指著窗外正在播種的農夫:“就像他們這樣,種出好多好多紫鱗草,就不會有人吵架了嗎?”
“對。”沈微瀾望著遠處的田野,那里的紫鱗草剛抽出新芽,在春光里泛著勃勃生機,“只要地里有莊稼,桌上有飯菜,日子有盼頭,這天下就會一直太平下去。”
離開啟國的前一天,瘦猴帶著他們去了山陰縣的梅園。此時的梅子剛掛果,青澀的小果子藏在葉間,像一顆顆綠寶石。瘦猴摘下一顆,遞給念禾:“嘗嘗,明年這個時候,就能釀成梅子酒了。”
念禾咬了一小口,立刻皺起眉頭:“好酸!”
眾人都笑了起來。承安學著大人的樣子,在梅樹下埋了個小陶罐,里面放著他寫的紙條:“希望明年的紫鱗草收成好,希望瘦猴叔叔的胡子長得像張爺爺的一樣長。”
沈微瀾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在落霞鎮的老槐樹下埋過愿望瓶,那時的愿望很簡單,只想母親能平安回家。
回程的馬車上,承安和念禾依偎在一起睡著了,小手里還攥著瘦猴送的紫鱗草種子。沈微瀾靠在蕭徹肩上,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啟國都城,輕聲道:“你說,等我們老了,是不是可以在落霞鎮蓋座小院子,種滿紫鱗草,看著孩子們像我們當年一樣,慢慢長大?”
蕭徹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著她腕間的銀鎖,那枚梅花銀鎖,這些年一直陪著她,早已被體溫焐得溫潤:“好啊,再請張媽做桂花糕,讓明軒的染坊給我們染件紫鱗緞的衣裳,就像當年在涼州軍營那樣,一起看紅梅盛開。”
馬車駛進一片紫鱗草地,紫色的花海在風中起伏,像一片溫柔的浪。沈微瀾看著熟睡的孩子們,看著身邊含笑的蕭徹,忽然覺得,所謂的圓滿,從來不是沒有遺憾,而是帶著遺憾,依然能把日子過成詩。
就像暗河里的水,終會流向大海;像淵底的鳳,終會飛向天空;像落霞鎮的老槐樹,終會年復一年地抽出新芽。而她和蕭徹,會帶著這份圓滿,在歲月里慢慢走下去,看遍春花秋月,嘗遍人間煙火,直到青絲變成白發,依然能牽著手,說一句:“有你在,真好。”
車窗外,紫鱗草的清香隨風飄來,帶著春日的暖意,也帶著歲月的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