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透，霧氣像一層沉重的紗幕，裹住了荊棘林的每一寸空氣。濕潤的腐葉氣息和泥土的潮腥撲鼻而來，落腳之處微微下陷，發(fā)出一聲聲暗啞的響動。林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沉靜，仿佛連鳥雀也不敢驚擾這里的黑暗。

伯特倫拽緊斗篷，縮起脖子，手中沉甸甸的斧柄沾著露水，仿佛也吸滿了沉默。他的步伐小心翼翼，盡可能不去踩到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荊棘枝——可即使如此，他的褲腳還是被劃出一道道痕跡，像是誰在他腿上刻字。

他不喜歡來荊棘林深處，從來不喜歡。

“但柴太少了。”他咕噥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被腳下的濕葉吞沒。莊園近來對柴火的需求越來越大，自從那位新來的夫人搬進(jìn)主樓之后，仆人說每晚都要燒上整整兩爐，“她總怕冷”，仆人們這樣說——但沒有人敢提爵士的脾氣才是真正讓人打寒戰(zhàn)的東西。

想到那張陰郁的臉和鐵鞭子揮舞的模樣，伯特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他加快了腳步。斧頭一落，再一落，枯木斷裂的脆響在林間回蕩。正當(dāng)他俯身準(zhǔn)備把折下的木枝捆在背簍上時，一股異樣的味道從前方傳來——血腥味，淡淡的，卻在清晨的寒霧中格外刺鼻。

伯特倫頓住了，瞇起眼。那一刻，晨霧似乎也在這一股氣息前退讓了幾分，一團(tuán)暗影浮現(xiàn)在幾丈之外的林間空地上。

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咬牙緩步靠近。荊棘勾住了他的衣擺，他沒有掙脫，只是一步一步，像被什么牽引著。

然后他看見了那具尸體。

身披破碎的騎士斗篷，面孔朝下，背上插著一柄斷裂的弓弦，而血液早已滲入落葉，染紅了周圍的泥地。佩劍躺在幾步外的樹根下，劍鞘卻不見蹤影。尸體的手指微張，像是在死前試圖抓住什么。那只手曾高舉家法，也曾打碎過廚房女仆的牙齒，伯特倫記得很清楚。

是他。亞瑟爵士。

他的胃部一陣翻騰。他不敢上前，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僵站著，一動不動。寒意從脊椎爬上頭頂，他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這林中的一具尸體，等著人來發(fā)現(xiàn)、來審判。

“我沒動他。”他幾乎是本能地低語。

可就在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逃離的時候，余光中，一個不屬于這具尸體的東西刺入了他的視線——在尸體不遠(yuǎn)處，半埋在落葉中的，是一枚扣子，銀質(zhì)的，不屬于爵士的軍袍款式。伯特倫蹲下，用斧柄挑起它，它在晨光中閃出一道蒼白的冷光。他的眉頭微蹙，仿佛這枚扣子開口說了什么不該說的秘密。

他還注意到一排斷裂的荊棘枝條，呈弧形扭折，像是有什么人在這里劇烈掙扎過——或者逃走。

“這不是一場單純的襲擊……”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立刻壓下去。

他不能知道太多。他只是個樵夫，一個替貴族砍柴、替官吏交稅的無名之人。知道得太多，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福氣，而是死訊。

他將那枚扣子踢入落葉堆中，像什么都沒見過。他不會說出去的，他發(fā)誓。他只需要轉(zhuǎn)身，離開，然后在中午前把柴送到莊園廚房，再多抱怨幾句今天柴不好砍，就像往常一樣。

他背起背簍，手掌緊握斧柄，斧柄已然出汗。他一步步退離那具尸體，像一只野獸，慢慢地從陷阱邊緣爬開。他不知道，那身后枯葉間隱隱露出的羽毛，是誰的遺落；也不知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微響，是風(fēng)吹動枝頭，還是另一雙眼睛在窺視。

荊棘林靜默不語。

霧氣尚未散盡，血的氣味尚未風(fēng)干。罪與惡在林中蟄伏，還未發(fā)聲。伯特倫卻知道，今日清晨，將不會被忘記。

他只是沒有意識到——從他低頭看見那具尸體那一刻起，他便已身在這場即將來臨的審判中。無聲的，被觀察著的，待證的。

天邊隱隱傳來馬蹄聲，那是守衛(wèi)巡邏的方向。伯特倫邁開腳步，逃離。

荊棘劃破了他的腿。

血，悄然融入濕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