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李安然站在教室窗前，望著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操場。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指尖在輕輕叩門。
“安然，幫我把垃圾倒了?！爸等战M長王磊把簸箕塞到她手里，“就剩你沒做值日了。“
李安然回過神，接過簸箕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雨水的氣息混合著粉筆灰的味道，在悶熱的教室里發酵出一種奇特的潮濕感。她蹲下身，將簸箕里的紙屑倒入垃圾桶，突然注意到桶底露出一角被撕碎的紙片——那上面隱約可見“志愿表“三個字。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放下簸箕，她小心翼翼地撥開上面的垃圾，將那些碎片一一撿出來。紙片被撕得很碎，但拼湊起來仍能辨認出是一張高考志愿表的復印件。當她把最大的幾塊拼在一起時，一個熟悉的字跡讓她的手指猛地一顫——那是陳默的字。
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李安然蹲在垃圾桶旁，像拼圖一樣將那些碎片在掌心拼好。志愿表上的信息殘缺不全，但第一志愿欄里“上海實驗大學“幾個字清晰可見——那是她夢想中的學校。而第二志愿欄被撕得粉碎，只能隱約辨認出“BJ“二字。
“還沒倒完嗎？“王磊的聲音從講臺方向傳來。
李安然慌忙將碎片塞進口袋：“馬上好?！八焖侔咽Ｓ嗟睦谷胪爸?，心跳如擂鼓。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水珠順著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淚痕。李安然回到座位，假裝整理書包，實則小心地將那些碎片在課桌下拼湊。陳默的字跡力透紙背，在“是否服從調劑“一欄里，他勾選了“否“。
“安然，走不走？“林小雨撐開一把粉色雨傘在門口喊道，“再晚食堂就沒飯了。“
“你們先去吧。“李安然勉強笑了笑，“我再整理一下筆記。“
等教室里空無一人，李安然才徹底將那些碎片鋪在桌面上。雨水打在窗上的聲音成了最好的掩護。她發現志愿表背面還有一行小字：“父親要求填報BJ，但我想去上海。這場拉鋸戰終將以我的妥協告終嗎？“
字跡有些顫抖，像是寫字的人情緒激動。李安然輕輕撫過那些字跡，仿佛能透過紙張感受到陳默寫下這些話時的心情。她想起昨天他被父親強行帶走的場景，想起他手腕上那道若隱若現的疤痕，想起《拜倫詩選》里那些關于反抗與妥協的批注。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陳默的掙扎遠比她想象的更具體——這是一場關于未來的爭奪戰。
雨聲中，教室門突然被推開。李安然慌忙將碎片掃進抽屜，抬頭看見陳默站在門口，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
“你…怎么回來了？“李安然的聲音有些發抖。
陳默的目光落在她慌亂的手上：“忘拿東西?！八呦蜃约旱淖唬瑥恼n桌里取出一本筆記本。
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圓點。李安然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貼著一塊創可貼，邊緣隱約可見青紫的痕跡。
“你的手…“她忍不住問道。
陳默迅速拉下袖口：“沒事?！八D身要走，卻在門口停下，“你不去吃飯？“
“我…“李安然猶豫了一下，突然下定決心，“陳默，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陳默的背影僵了一下：“什么事？“
“上海實驗大學…“李安然深吸一口氣，“那里的物理系很好，對吧？“
陳默猛地轉身，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怎么知道…“
李安然從抽屜里拿出那些碎片：“我…我剛剛發現的。“
陳默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快步走回來，伸手想拿那些碎片，卻在半空中停?。骸澳憧戳硕嗌?？“
“足夠多。“李安然輕聲說，“你想去上海，但你父親要你去BJ，對嗎？“
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填滿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陳默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神。
“這不關你的事?！八罱K說道，聲音低沉。
“但我想幫你?！袄畎踩还钠鹩職猓拔覀兛梢砸黄鹣朕k法…“
“幫我？“陳默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苦澀，“怎么幫？去和我父親理論？還是替我參加高考？“
李安然被他的語氣刺痛：“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別管了?！瓣惸焓帜眠^那些碎片，將它們揉成一團，“有些事不是靠幾句鼓勵就能解決的?！?/p>
“但至少說出來會好受些！“李安然站起身，“我知道你在忍耐，可忍耐也有極限…“
“你知道什么？“陳默的聲音突然提高，“你知道每天回家要面對什么嗎？知道手機被監控、信件被拆閱是什么感覺嗎？知道連志愿表都要偷偷復印藏起來是什么滋味嗎？“
他的聲音在空蕩的教室里回蕩，眼中燃燒著李安然從未見過的怒火。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李安然啞口無言。
陳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抱歉，我不該沖你發火?！八D身走向門口，“忘了吧，就當沒見過那張表?！?/p>
“等等！“李安然追上去，“我確實不知道你經歷了什么，但我知道上海實驗大學物理系去年錄取線是628分。“
陳默停下腳步。
“而你的物理競賽省一等獎可以加20分。“李安然繼續說，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抖，“只要你能考到608分以上，就有很大希望?！?/p>
陳默慢慢轉過身：“你怎么知道這些？“
“我…“李安然的臉紅了，“我查過資料。因為…那也是我的目標。“
雨聲似乎小了一些。陳默的眼神變得復雜：“你也想去上海實驗？“
李安然點點頭：“中文系。雖然錄取線比物理系高一些…“
兩人隔著雨幕對視，某種無聲的理解在空氣中流動。陳默的表情漸漸軟化：“608分…我現在模擬考只有590左右?！?/p>
“還有三個月。“李安然輕聲說，“我們可以…一起努力?！?/p>
“我們？“陳默微微挑眉。
“我是說…“李安然慌亂地解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整理語文和英語的復習資料。這兩科是我的強項，而你…“
“而我這兩科總是拖后腿?！瓣惸舆^她的話，嘴角浮現一絲苦笑，“你真的愿意？“
李安然點點頭，心跳加速：“反正我也要復習?！?/p>
陳默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筆記：“這是我整理的物理重點。你的物理成績…還有提升空間。“
李安然接過筆記本，封面上工整地寫著“陳默物理筆記“幾個字。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題思路排列得整整齊齊，旁邊還有紅筆標注的易錯點。
“謝謝?！八p聲說，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跡。
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在教室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默望向窗外，側臉在光線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父親不會輕易放棄的?！八吐曊f，“如果他知道我還在堅持上?！?/p>
“那就別讓他知道?！袄畎踩幻摽诙觯爸辽僭诟呖记??！?/p>
陳默轉過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讓我…撒謊？“
“不是撒謊。“李安然搖頭，“是策略性保留。等你拿到錄取通知書，木已成舟…“
“那時他會更憤怒?！瓣惸嘈?，“你沒見過他發火的樣子。“
李安然想起校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但至少那時你已經成年了。而且…高考志愿最終是由考生本人確認的。“
陳默沉默了很久。陽光漸漸強烈起來，照在他濕潤的頭發上，折射出細小的彩虹。
“為什么要幫我？“他突然問道，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視著她，“只是因為我們都想去上海？“
李安然的心跳漏了一拍。無數個答案在腦海中閃過——因為我在圖書館第一次見到你就移不開眼；因為你手腕上的疤痕讓我心疼；因為你在《拜倫詩選》里的批注讓我夜不能寐…
“因為…“她最終說道，“朋友之間互相幫助很正常，不是嗎？“
“朋友…“陳默輕聲重復這個詞，嘴角微微上揚，“是啊，朋友。“
他伸手接過李安然手中的物理筆記，在扉頁上寫了一行字，然后遞還給她：“我的聯系方式。周末可以討論復習計劃?！?/p>
李安然接過筆記本，看到那行字下面還有一句：“謝謝你，安然?！?/p>
陽光徹底驅散了陰云，教室里突然明亮起來。陳默站在光里，整個人像是被鍍了一層金邊。他手腕上的創可貼邊緣隱約可見，但眼神卻比李安然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我該去吃飯了?！八f，“下午見？“
“下午見?！袄畎踩稽c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筆記本，輕輕撫過那行新添的字跡。窗外，一只濕漉漉的麻雀落在樹枝上，抖了抖羽毛，開始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