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鈴聲響起時，李安然正趴在課桌上發呆。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她的手臂上，形成一道溫暖的光帶。教室里嘈雜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喂，發什么呆呢？“林小雨用筆帽戳了戳她的肩膀，“食堂去不去？再晚紅燒肉就沒了。“

李安然直起身子，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你先去吧，我待會兒再去。“

“又來了，“林小雨撇撇嘴，“自從月考結束，你就跟丟了魂似的。“她湊近壓低聲音，“是不是還在想陳默的事？“

李安然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上的劃痕：“沒有…就是不太餓。“

“騙誰呢，“林小雨翻了個白眼，“昨天張浩說看見你和陳默在圖書館'偶遇'了。“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語氣。

李安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胡說！我只是去還書…“

“還書需要坐在一起兩小時？“林小雨促狹地眨眨眼，“而且據目擊者稱，你們還共用一個筆記本。“

李安然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昨天在圖書館確實碰到了陳默，但完全是個意外。她只是想去查一些關于上海實驗中學的資料，結果在歷史區撞見了正在看書的陳默。更尷尬的是，當她轉身想悄悄離開時，不小心碰倒了一摞書。

“需要幫忙嗎？“陳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時，她差點尖叫出聲。

后來的事情發展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們竟然坐在一起討論起了北島的詩集，陳默還借給她看自己做的批注筆記。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里藏著太多她讀不懂的情緒，就像他手腕上那道若隱若現的疤痕。

“安然？“林小雨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到底聽沒聽見我說話？“

李安然猛地回神：“啊？什么？“

“我說，“林小雨嘆了口氣，“張浩他們班下午體育課和我們班一起上，要不要…“

“我不去。“李安然打斷她，“我…我有點事要去圖書館。“

林小雨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隨你吧。不過提醒你，最近關于你們的傳言可不少。“

“什么傳言？“

“說你們…“林小雨做了個夸張的手勢，“你懂的。尤其是陳默為了你和家里鬧翻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李安然的心沉了下去。那天晚上在涼亭聽到的對話，她沒告訴任何人。這些傳言是怎么傳開的？

“誰說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

“誰知道呢，“林小雨聳聳肩，“反正現在全校都在傳陳默為了留在學校和你在一起，拒絕了他爸安排的轉學。“她湊近壓低聲音，“更夸張的是，有人說看見他手腕上的傷疤是為了反抗家里自殘的。“

李安然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些傳言太接近真相了，而真相遠比傳言更令人心痛。

“都是胡說八道。“她強作鎮定地收拾書包，“我去圖書館了。“

走出教室，五月的風帶著槐花的甜香撲面而來。李安然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校園里三三兩兩的學生走向食堂，歡笑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耳。

圖書館比平時安靜許多，大多數學生都去吃飯了。李安然輕車熟路地走向文學區，卻在拐角處猛地停住腳步——陳默正坐在她昨天坐過的位置，面前攤開著一本書。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幅靜止的剪影。

李安然猶豫著要不要轉身離開，陳默卻突然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撞上她的視線。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輕輕點頭示意。

“又…又來借書？“李安然走到他身邊，聲音不自然地高了八度。

陳默合上手中的《拜倫詩選》：“嗯。“他停頓了一下，“你呢？“

“我…我想查點資料。“李安然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今天他穿著長袖校服，那道疤痕被遮得嚴嚴實實。

陳默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眼神暗了暗：“坐吧。“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李安然小心翼翼地坐下，書包抱在胸前像個盾牌。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翻書頁的聲音偶爾打破寂靜。

“那個…“李安然鼓起勇氣開口，“你…喜歡拜倫？“

陳默的手指在書頁上停頓了一下：“他的詩很…真實。“

“真實？“

“嗯。“陳默的聲音很輕，“關于自由，關于反抗…關于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李安然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起《回答》旁邊的批注，想起涼亭里那場激烈的爭吵，想起日歷上一天天減少的數字。

“我…看了你做的批注。“她小心翼翼地說，“寫得很好。“

陳默抬起頭，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你都看了？“

“嗯。“李安然點點頭，“尤其是《一切》那首…三月十五日的…“

陳默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猛地合上書，動作之大讓鄰桌的幾個學生都轉頭看過來。

“對不起，“李安然慌忙道歉，“我不該…“

“沒關系。“陳默深吸一口氣，重新打開書，但指節已經泛白，“只是…那天發生了一些事。“

李安然咬了咬下唇。她想問那道疤痕的事，想問轉學的事，想問“八十五天后告訴我“的事，但所有問題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知道拜倫的《普羅米修斯》嗎？“陳默突然問。

李安然搖搖頭。

陳默翻到某一頁，輕輕推過來：“'你的沉默就是你的回答，諸神啊，你們并非公正。'“

陽光照在泛黃的書頁上，李安然看到那行詩句旁邊有一行鉛筆小字：“反抗需要代價，但屈服代價更大。——C。M。2023。4。2“

四月初…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后不久。李安然突然意識到，這些批注就像是陳默的秘密日記，記錄著他無人知曉的掙扎。

“我該走了。“陳默突然站起身，“下午還有課。“

“等等！“李安然脫口而出，“你的書…“

“你先看吧。“陳默把書推到她面前，“下次…再聊。“

他轉身離開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孤獨。李安然低頭看著那本《拜倫詩選》，發現扉頁上貼著一張小小的借書卡。最近一次借閱記錄是三天前，而再往前…從去年九月開始，幾乎每隔兩周就有一次借閱記錄，全都寫著陳默的名字。

下午的體育課，李安然心不在焉地站在隊伍末尾。陽光火辣辣地照在頭頂，汗水順著鬢角滑下。

“今天我們測八百米！“體育老師吹響哨子，“女生先來！“

李安然機械地跟著隊伍走到起跑線。她的腦海里全是那本詩集中的批注，還有陳默說“反抗需要代價“時黯淡的眼神。

“預備——跑！“

哨聲響起，李安然隨著人群沖了出去。第一圈還算輕松，但到第二圈時，她的呼吸開始急促，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汗水模糊了視線，操場上的人影都變成了晃動的色塊。

“安然！加油！“林小雨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李安然勉強加快腳步，卻在轉彎處猛地撞上一個人。

“小心！“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膀。

李安然抬頭，對上了張浩關切的目光。

“沒事吧？“他松開手，“你臉色很差。“

“沒…沒事。“李安然喘著氣，“只是有點…頭暈。“

“要不要去醫務室？“

李安然搖搖頭，繼續向前跑去。終點線就在眼前，但她突然注意到操場邊緣站著一個人影——陳默。他靠在單杠旁，目光似乎正追隨著她的身影。

這個發現讓李安然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加快腳步沖過終點，然后立刻彎腰大口喘氣，眼前一陣陣發黑。

“你還好嗎？“林小雨跑過來扶住她，“嘴唇都白了！“

“水…“李安然虛弱地說。

林小雨慌忙遞過水瓶。李安然喝了幾口，感覺好了一些。當她再次抬頭尋找時，單杠旁已經沒有了陳默的身影。

“找誰呢？“林小雨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哦，陳默啊，他剛才走了。張浩跟他說了什么，然后他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李安然的心一沉：“張浩跟他說什么了？“

“誰知道，“林小雨聳聳肩，“不過剛才陳默看你的眼神…嘖嘖，我算是明白為什么傳言那么多了。“

“什么眼神？“

“就像…“林小雨思考了一下，“就像你是什么易碎的珍寶一樣。“

李安然的臉又燒了起來。她低頭喝水掩飾自己的慌亂，卻不小心嗆到，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

放學鈴響起時，李安然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夕陽將整個教室染成橘紅色，桌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還沒走？“

李安然猛地抬頭，看見陳默站在教室門口，逆光中他的輪廓鍍著一層金邊。

“馬…馬上走。“她手忙腳亂地拉上書包拉鏈。

陳默走進來，在她前排的座位坐下：“今天體育課…你沒事吧？“

李安然驚訝地抬頭：“你看到了？“

“嗯。“陳默的目光落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張浩說你差點暈倒。“

“只是有點中暑…“李安然不自在地撥了撥劉海，“你怎么…沒上體育課？“

“請假了。“陳默簡短地回答，左手不自覺地拉了拉右袖口。

沉默再次降臨。李安然注意到陳默今天格外疲憊，眼下有明顯的青黑。

“你…還好嗎？“她輕聲問。

陳默抬起頭，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還好。“他停頓了一下，“昨天那些詩…你真的都看了？“

“嗯。“李安然點點頭，“我…我很喜歡你的批注。“

陳默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些只是…隨便寫的。“

“不，它們很棒。“李安然鼓起勇氣，“尤其是關于'選擇'和'反抗'的那些…我覺得你說得對。“

陳默深深地看著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涌動著復雜的情緒：“如果…“他的聲音很輕，“如果反抗的代價是失去一切呢？“

李安然的心揪緊了：“那…那要看是什么樣的一切。“

“比如…“陳默的目光飄向窗外，“家人？未來？“

夕陽的余暉中，李安然看到他睫毛投下的陰影在輕輕顫抖。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批注背后的重量——那不是文藝少年的無病呻吟，而是一個被困在父親期望中的靈魂的真實吶喊。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但如果連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放棄，那樣的未來又有什么意義？“

陳默猛地轉頭看她，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表情瞬間冷了下來：“我得走了。“

“是…你爸爸？“李安然小心翼翼地問。

陳默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李安然慌亂地解釋，“只是猜的。你看起來很…緊張。“

陳默收起手機，站起身：“明天見。“他轉身走向門口，又停下腳步，“那本書…你可以留著多看幾天。“

李安然點點頭，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教室里重歸寂靜，只有夕陽的光線在一點點移動。

收拾好書包，李安然走出教學樓時，校園已經空了大半。暮色中，她看到校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靠在車邊抽煙——是陳默的父親。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李安然也能感受到那種壓迫感。

陳默走到車前，兩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男人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即使聽不見聲音，李安然也能看出那動作有多用力。陳默試圖掙脫，卻被硬塞進了車里。

黑色轎車絕塵而去，李安然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她突然想起《拜倫詩選》中的另一條批注：“有時候，最勇敢的反抗是忍耐。——C。M。2023。4。15“

回到家，李安然直接進了房間。她從書包里取出那本《拜倫詩選》，輕輕撫摸著書脊。翻開扉頁，她發現借書卡背面有一行很小的字跡：“給看到這些文字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出現在圖書館，請記住，有些選擇看似是放棄，實則是另一種堅持。“

李安然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這行字。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陽光也消失了。她翻開日歷，用紅筆劃掉今天的日期——八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