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風帶著潮濕的暑氣，公交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李安然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腹摩挲著上面略顯潦草的字跡。玻璃窗映出她泛紅的眼眶，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終點站到了，請乘客帶好隨身物品下車。“機械女聲響起，李安然如夢初醒般站起身，差點撞上前排座椅。
走出車站時天已完全暗下來，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母親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她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媽，我在圖書館復習，馬上回來。“
電話那頭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響：“飯都涼了，你這孩子……“母親的聲音突然壓低，“你爸今天問起你志愿的事。“
李安然腳步一頓，指甲無意識掐進掌心：“我填好了。“
“別跟你爸犟，“母親嘆了口氣，“他托人問過，師范專業畢業后直接分配……“
“我知道。“她打斷母親，抬頭看見小區門口那棵老槐樹，樹影里似乎站著個人。等走近了才發現是錯覺，只有幾片落葉被風卷著打轉。
回到家時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茶幾上攤著幾份招生簡章。李安然低頭換鞋，聽見電視里正在播報某官員接受紀律審查的新聞。
“回來了？“父親頭也不抬，“志愿表明天交給我看看。“
“已經交給班主任了。“她攥緊書包帶，指甲幾乎要刺破布料。
父親終于轉過頭，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你填的什么？“
“臨大中文系。“她聽見自己聲音發顫，卻異常清晰。
茶杯重重擱在玻璃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父親站起身，影子籠罩著她：“你知不知道現在就業形勢？師范生有編制，旱澇保收……“
“我想學文學。“她抬頭直視父親的眼睛，突然想起陳默手腕上的淤青，想起他說“你太干凈了“時的表情。那股從胸腔涌上的熱氣讓她挺直了脊背，“這是我的選擇。“
父親臉色陰沉下來，母親急忙從廚房出來打圓場：“先吃飯吧，這事慢慢說……“
臥室門關上的瞬間，李安然癱坐在床邊。書桌上臺燈的光暈里，那張紙條靜靜躺著。她小心地展開，指尖描摹著那串數字，突然發現背面還有一行極小的字：“每天下午四點，茶館。“
窗外傳來雨聲，起初只是零星的滴答，很快變成傾盆大雨。她拉開窗簾，看見對面樓棟的燈光在雨幕中模糊成光斑。手機屏幕亮起，是蘇曉的消息：“聽說你去臨江了？“
李安然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回復框里的字打了又刪。最后只回了個“嗯“，然后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
雨聲漸大，她蜷縮在床上，額頭抵著冰涼的墻壁。閉上眼睛全是陳默擋在她面前時的背影，白色校服襯衫被風鼓起的樣子，還有他說“滾“時緊繃的下頜線。
枕頭下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她摸出來看，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空白短信。
心跳突然加速，她猶豫著回復：“陳默？“
三分鐘后，手機亮起：“嗯。到家了？“
簡單的三個字讓她鼻子發酸。她飛快打字：“到了。你的手……“
“沒事。“
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越來越急。李安然翻了個身，把手機貼在胸口。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停了又繼續，反復幾次。
最終發來的是一張照片——臨江一中的操場，雨水在跑道上積成小水洼，遠處教學樓亮著零星的燈光。
“下雨了。“他附言。
李安然突然坐起來，跑到窗前拍下自家窗外的雨景。發送前又猶豫了，最終刪掉照片，只回了句：“這邊也是。“
手機很快又亮起：“明天別來了。“
她盯著這行字，手指懸在鍵盤上。對話框里突然跳出下一條：“雨太大。“
懸著的心突然落回原處。她慢慢打字：“那后天？“
這次等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不會收到回復。正要放下手機時，震動傳來：“四點。帶傘。“
雨聲中，她聽見父親在客廳打電話的聲音：“……對，李主任家的孩子，志愿方面麻煩多關照……“
李安然把手機塞到枕頭最底下，翻身面對墻壁。臺燈的光在墻上投下她的影子，小小的一團，像只蜷縮的貓。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李安然起床時發現母親在廚房忙碌，父親已經出門。餐桌上擺著熱騰騰的豆漿和油條，旁邊放著一沓師范院校的宣傳冊。
“你爸一早就去教育局了。“母親遞給她剝好的雞蛋，“別跟他硬碰硬，他都是為你好。“
李安然沉默地喝著豆漿，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透過這片白霧，她看見母親欲言又止的表情。
“媽，“她突然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因為家里出事突然消失，你會怎么辦？“
母親擦碗的手停住了：“誰出事了？“
“只是假設。“她低頭戳著碗里的雞蛋。
“那要看是什么關系。“母親的聲音輕柔下來，“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就去找他啊。“
陽光透過紗窗照在餐桌上，李安然看見自己手指上的細小傷痕——那是昨天拼志愿表時被紙邊劃破的。
上學路上，蘇曉從后面追上來：“昨天怎么回事？劉婷說看見你在臨江一中……“
“她看錯了。“李安然加快腳步。
“騙誰呢！“蘇曉拽住她書包，“你去找陳默了對不對？他為什么突然轉學？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么？“李安然猛地轉身。
蘇曉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聽說他爸貪污被抓了，家里房子都被查封……“
“聽誰說的？“李安然聲音陡然提高，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劉婷她表哥在檢察院……哎你去哪？要遲到了！“
李安然已經跑起來，書包在身后一顛一顛。晨風刮過耳畔，帶著昨夜雨水的氣息。她跑過校門口那棵老梧桐，跑過貼著光榮榜的公告欄，最后在樓梯拐角撞上了班主任。
“李安然！“班主任扶住她，“正好，你父親剛來過電話，關于你的志愿……“
“老師，“她喘著氣打斷，“志愿表還能改嗎？“
班主任推了推眼鏡：“原則上交了就不能……不過你父親說聯系了招辦……“
“我不改。“她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一個字都不改。“
教室里已經坐了大半同學。劉婷看見她進來，故意提高聲音：“某些人昨天逃課去約會哦~“
李安然徑直走到她面前，在全班突然的寂靜中開口：“造謠要負法律責任，你知道嗎？“
劉婷臉色變了變：“誰造謠了？我表哥明明看見……“
“看見什么？“李安然逼近一步，“看見你上周五翹課去網吧？還是看見你偷改月考成績單？“
教室里響起竊竊私語。劉婷漲紅了臉：“你胡說什么！“
“要調監控嗎？“李安然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或者我現在就給教導處打電話？“
上課鈴適時響起，這場對峙被迫中斷。李安然回到座位，發現手心全是汗。同桌偷偷遞來紙條：“牛逼啊，吃火藥了？“
她沒有回復，只是望向窗外。陽光正好，操場邊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恍惚間又看見陳默站在樹下的樣子，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像張開的翅膀。
最后一節是自習課。李安然把紙條夾在課本里，時不時摸出來看一眼。四點，茶館。簡單的四個字，卻讓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輕輕顫動。
放學鈴聲響起時，蘇曉堵在教室門口：“你今天怎么回事？“
“沒什么。“李安然低頭收拾書包，“就是不想再忍了。“
“因為陳默？“蘇曉湊近，“你們……“
“我們約好去看海。“她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說漏嘴，急忙補充，“高考后。“
蘇曉瞪大眼睛：“他跟你聯系了？劉婷說他家電話都停機了……“
李安然拉上書包拉鏈，沒有回答。走出校門時，她鬼使神差地拐進了文具店，買下一本深藍色封面的筆記本。
回家路上經過郵局，她停下來看著櫥窗里的明信片。最顯眼的位置擺著海濱風景，碧藍的海水上漂浮著幾艘白帆。
“要買嗎？“店員推門問道。
李安然搖搖頭，卻摸出手機拍下那張明信片。猶豫片刻，發給了那個昨天才存入通訊錄的號碼。
“提前看看。“她附言。
這次回復來得很快，只有兩個字：“等著。“
傍晚的余暉染紅了半邊天空。李安然站在郵局門口，突然覺得心臟變成了一只振翅欲飛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