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軌跡，李安然盯著母親被雨水模糊的身影。父親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出沉悶的節奏，車載廣播里女主播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陳明遠案關鍵證據已移交檢察機關…“

“啪“的一聲，父親關掉了廣播。車內只剩下雨點砸在車頂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石子滾落。李安然低頭看自己的膝蓋，校服裙擺上還粘著那片石榴花瓣，艷紅色已經被雨水泡得發白。

“他是誰？“父親的聲音比引擎的震動還要低沉。

后視鏡里，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李安然數著儀表盤上跳動的數字，指甲陷入掌心的貝殼碎片。“同學。“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車窗上的霧氣。

父親突然急轉方向盤，輪胎碾過水坑濺起泥漿。李安然被慣性甩向車門，額頭撞上玻璃的瞬間，她看見便利店櫥窗里自己和父親扭曲的倒影——他像頭暴怒的獅子，而她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鳥。

“你班主任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見重要客戶。“父親每個字都帶著火藥味，“知道我怎么解釋女兒逃課的事嗎？“

雨滴在車窗上蜿蜒成小河。李安然盯著其中一道水痕，看它如何繞過雨刷的軌跡，最終消失在車門縫隙里。她突然想起陳默蹲在儲物間拼湊志愿表的樣子，他睫毛上沾著儲物間的灰塵，在燈光下變成細碎的金粉。

家門在身后重重關上時，李安然發現客廳的掛鐘停在了十一點十七分——正是她和陳默站在燈塔下的時刻。父親甩開西裝外套的動作帶起一陣風，茶幾上的藥瓶嘩啦作響。

“跪下。“

地板冰涼的溫度透過校服褲滲進來。李安然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貝殼碎片的邊緣已經嵌進肉里，但這點疼比起左臉正在發燙的舊傷根本不算什么。父親皮鞋尖上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和掌心的血混在一起。

“我花錢送你去好學校，“父親的聲音從頭頂壓下來，“是讓你跟小混混鉆儲物間的？“

吊燈在父親身后搖晃，投下的影子像張網罩住她。李安然突然注意到電視柜上的全家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本攤開的文件夾。她瞇起眼睛，隱約看見“南大保送“幾個字。

“那是——“

“閉嘴！“父親一腳踢開腳邊的書包，陳默給她的紙條從側袋滑出來，燈塔簡筆畫在燈光下格外刺眼。父親撿起紙條時，指關節發出可怕的咔嗒聲。

電話鈴突然炸響。父親接起來，表情從暴怒變成某種古怪的僵硬：“…對，是我女兒…不，不需要校方道歉…“

李安然趁機活動發麻的膝蓋，發現母親不知何時站在了樓梯轉角。她穿著那件褪色的藍睡衣，手里攥著半塊抹布，嘴唇無聲地動著。李安然辨認出那是“藥“的口型。

“…我們會處理。“父親掛斷電話，轉向她的眼神讓她后背發涼，“你們班主任說，那個男生父親正在被調查？“

冰箱突然啟動的嗡嗡聲填滿了沉默。李安然數著地磚上的花紋，想起陳默說起父親時轉開的眼睛，想起他校服袖口磨破的線頭，想起他在公交車上護住她時手臂暴起的青筋。

“我不知道。“她說。這是今天第一句真話。

父親抓起車鑰匙的聲音像刀出鞘：“去你房間。明天起我親自送你上學。“

樓梯的第三級會發出呻吟般的聲響。李安然盡量放輕腳步，卻在轉角被母親抓住手腕。母親的手心濕冷，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是那管被沒收的藥膏，已經擠得變形了。

“別開燈。“母親的氣音拂過她耳畔，“窗臺下有東西。“

主臥門關上的瞬間，李安然躡手躡腳溜進自己房間。月光被雨云過濾成慘淡的灰色，書桌上她珍藏的貝殼排列成星座的形狀，現在看起來像一堆慘白的骨頭。

窗臺下的松動的木板后，藏著本被撕碎的練習冊。李安然跪在月光拼湊碎片，膠水黏連的紙頁上，是陳默工整的筆記：“《海鷗》賞析：當自由成為生存的必須…“墨跡在“必須“二字上暈開，像是被水打濕過。

樓下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李安然撲到窗前，正好看見父親的車碾過水洼遠去。雨幕中，母親站在院門口的身影單薄得像張紙，舉著傘的手懸在半空，仿佛還在維持某個未完成的保護姿態。

手機在枕頭下震動。蘇曉的信息一條接一條跳出來：

[[教導處要你明天交檢討]]

[[劉婷把照片發校園網了]]

[[陳默在找你！！！]]

最后一條附了張模糊的截圖：黃昏的儲物間門口，陳默彎腰撿東西的背影，配文是“年級第一的真面目“。

李安然把手機貼在心口，那里跳動的節奏和陳默在燈塔下念詩時一模一樣。她摸出那片貝殼碎片，借著月光看它在掌心留下的月牙形傷口。血珠滲出來，在碎紙上暈開，把“自由“染成了紅色。

凌晨三點十七分，掛鐘突然發出齒輪卡住的聲響。李安然從淺眠中驚醒，發現樓下傳來壓低的爭吵聲。她光腳貼到門邊，聽見母親罕見的激動語調：“…你會毀了她！“

“我在救她！“父親的聲音像悶雷，“那小子父親涉案金額上百萬——“

地板吱呀一響，爭吵戛然而止。李安然屏住呼吸數到一百，等到主臥門關上的聲音，才敢從門縫往外看。走廊地板上落著張對折的紙，邊緣還沾著泥水。

那是陳默志愿表的另一角。紅色批注旁邊，多了行小字：“建議報考本地師范“，字跡和她父親文件夾里的一模一樣。

雨不知何時停了。李安然把紙片藏進日記本夾層時，發現最后一頁被撕掉了——那里原本貼著燈塔的照片。窗外，第一縷晨光正爬上石榴樹的枝椏，把殘留的雨珠照得像無數面碎鏡子。

樓下傳來父親洗漱的聲音。李安然迅速把練習冊碎片塞回窗臺下，指尖觸到個冰涼的東西——是半塊校徽，別針已經生銹了。她突然想起這是初中開學典禮上，那個幫她撿起散落課本的男生留下的。當時他劉海垂下來遮住眼睛，只說了一句“你的校徽掉了“。

晨光越來越亮，照出書桌上那個空了的貝殼相框。李安然把生銹的校徽放進相框，突然明白母親塞給她的不只是藥膏，還有某種她尚未理解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