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的鐘聲像塊冰,“咚”地砸進寂靜的房間,震得窗欞都發(fā)顫。
她居然就這么睡著了,還好沒壞事。
蘇曉揉著發(fā)沉的太陽穴坐起身,目光剛掃過對面的床鋪,就撞上了艾拉的視線。
艾拉也醒了,正在木訥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眼神是空的,像蒙著層霧的玻璃,既沒看蘇曉,也沒看任何東西,就那么盯著床板上的一道裂縫。
“艾拉?”蘇曉聲音輕輕的,像怕把艾拉碰碎一般。
艾拉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般,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
“我沒事,露西,就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
“一起去祈禱室嗎?”
蘇曉不想問也不能問,斟酌著開口。
“走吧。”艾拉拿起經(jīng)書,二人一前一后地離開了,走前鎖好了門。
蘇曉一轉(zhuǎn)身,對面門口就站著滿臉驚恐的海洛伊絲和莉拉。
“穆琳不見了。”海洛伊絲壓低聲音,恐懼又壓抑。
海洛伊絲的手指死死扣著門框,指節(jié)泛白。
莉拉站在她的身后,臉埋在海洛伊絲的肩膀上,只露出雙發(fā)抖的眼睛:“我們剛剛?cè)フ宜l(fā)現(xiàn)她不見了,她的床上根本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連枕頭都是平的,”莉拉的聲音帶著哭腔的氣音,“就像她昨晚根本沒回房。”
“她昨晚晚禱時跟我說,”海洛伊絲突然深吸口氣,聲音抖得像被風(fēng)吹的燭火,“她今早有話要跟我們講……”
蘇曉露出恐懼的眼神,但沒有接話。
艾拉小心翼翼地瞧著她們,似想說些,但還是沒開口。
直到晨禱結(jié)束,穆琳還是沒有出現(xiàn),海洛伊絲差點想哭了。
“姑娘們,昨天有個年輕的修女拒絕了神的指引,剛剛主動獻祭自己了。”院長的聲音像塊浸了晨露的石頭,沉沉砸在晨禱結(jié)束的寂靜里。
她站在圣壇旁,黑袍的褶皺里還沾著點未干的泥土。
海洛伊絲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眼淚終于沒忍住,順著臉頰砸在跪墊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莉拉慌忙用袖口去擦她的臉,指尖碰到海洛伊絲顫抖的下巴。
“獻祭是主的召喚。”院長聲音平穩(wěn)得像結(jié)冰的湖面,“她昨晚來找我,說自己聽見了神諭,要回到主的身邊。”
海洛伊絲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落下。
莉拉扶著她的胳膊,指尖冰涼,目光慌亂地掃過四周,像是在尋找某個不存在的影子。
蘇曉也不知道說些什么話安慰她,只是盯著院長地黑袍。
“露西,今天來當(dāng)我的助手吧,剛好熟悉一下我們修道院。”院長慈愛地看著她。
“是。”蘇曉補覺計劃失敗,但也不能拒絕。
“隨我來。”院長轉(zhuǎn)身往圣器室走去,黑袍的下擺掃過祈禱室的地磚,帶起些微塵,在光柱里打著旋兒,像串無聲的指引。
院長從架子上取下個銅制燭臺,底座刻著羅馬數(shù)字“Ⅶ”。
院長一邊用軟布擦拭燭臺,一邊溫柔地說:“晨禱后整理圣像,午間檢查告解記錄,黃昏前記得把這盞燭臺點亮。”
“這些事……以前是誰負(fù)責(zé)的?”露西裝作天真地問,目光落在架子最上層的空位上,那里的灰塵有處明顯的方形印記,像是剛被取走什么東西。
“都是些離開的孩子。”院長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無關(guān)緊要的事,“她們總說這里的規(guī)矩太嚴(yán),卻不知道,嚴(yán)規(guī)才是保護。”
“去把那些手冊搬到檔案室。”院長指了指木箱,“從第一本按順序放,別弄混了頁碼。”
蘇曉剛把箱子抱離地面,門口的陰影里突然多出個身影。
那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工裝,灰撲撲的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緊抿的嘴唇。
“早上好潘蜜拉。”他抬手將帽子往后推了推,動作利落得像撣掉灰塵,左手手腕從卷起的袖口滑出來,一道十字形疤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邊緣泛著淺紅,像是新添的傷。
蘇曉抱著箱子的胳膊僵了僵,箱底的木棱硌得掌心發(fā)麻。
馬庫斯的目光越過她,落在圣器室角落的破窗上——玻璃裂了道十字形的縫,像他手腕上的疤。
“來修窗。”他晃了晃手里的鐵皮工具箱,金屬碰撞聲在寂靜里格外刺耳,“上周就說過窗閂松了。”
院長正用軟布擦拭燭臺的手頓了頓,銅制燭臺映出她眼底的冷光:“先去劈柴。”
馬庫斯沒動,反而往蘇曉這邊挪了半步,工具箱“咚”地磕在地上。
“急什么,”他沖蘇曉揚了揚下巴,嘴角扯出點笑意,“院長年輕時可狠了——”
“馬庫斯。”院長的聲音像塊冰,砸得空氣都發(fā)顫。
馬庫斯的笑聲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噎住。
他彎腰拎起工具箱,金屬鏈條擦過地面的聲響格外刺耳,臨走前又往蘇曉這邊瞥了眼,那道十字疤痕在晨光里閃了閃,像枚生銹的徽章。
“別聽他胡扯。”院長把燭臺放回架子,銅底座與木頭碰撞發(fā)出悶響.
“他年輕時偷過教堂的奉獻箱,總對規(guī)矩記恨在心。”
她轉(zhuǎn)身翻開賬本,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突然變重,“再去把檔案室的第三排架子擦干凈,灰塵都快把卷宗埋了。”
蘇曉抱著木箱穿過走廊時,晨禱的余韻還在空氣中浮動。
海洛伊絲和莉拉正蹲在洗衣房門口搓衣服,泡沫順著木盆邊緣淌下來,在石板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見蘇曉路過,海洛伊絲突然把肥皂往水里一砸,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莉拉的袖口。“穆琳的發(fā)帶找到了。”她聲音壓得很低,眼睛卻瞟著走廊盡頭的懺悔室,“在祭壇的臺階縫里,還纏著半根鐵鏈。”
“你不要命了,敢去那么危險的地方。”蘇曉不贊同地看著她。
“怕什么,院長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海洛伊絲眼睛里全是憤怒和痛苦。
莉拉的手猛地一顫,肥皂從指縫滑進水里,沉到盆底時撞出沉悶的響。
蘇曉注意到她搓衣服的動作變了,原本有節(jié)奏的揉搓變成了無意識的撕扯,粗布床單被絞出深深的褶子,像被人用力攥過。
檔案室的木門軸缺了油,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卷宗,封皮上的字跡大多模糊不清,
蘇曉剛拿起抹布,就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回頭時看見個佝僂身子的老修女,正踮著腳往最高層的架子上放東西,修女服的后領(lǐng)磨破了,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襯衣。
“姑娘力氣大,幫我把那箱禱文搬下來?”老修女捶了捶腰“去年冬天搬上去時閃了腰,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
蘇曉恭敬地將東西拿下來了。
“這些都是神的秘密。”老修女拍了拍箱子表面的灰塵,指節(jié)在“懺悔記錄”四個字上反復(fù)摩挲,“幾個月前那場大火后,好多記錄都燒沒了,剩下的得好好護著。”
蘇曉不敢說話,感覺是個很重要的線索,卻礙于規(guī)則,什么也不知道。
蘇曉退到門口時,聽見箱子里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夾雜著老修女壓抑的咳嗽聲。
她的目光掃過最高層的空架子,那里的灰塵有處新鮮的壓痕,形狀恰好能容下一個木盒——和馬庫斯工具箱里露出的那只一模一樣。
蘇曉呼吸驟然放輕,像是怕驚擾了架子上的灰塵。
“請問馬庫斯是什么人,我們修道院怎么會有男人的存在?”蘇曉裝作害怕地看向老修女。
“他是大火之后來的,是院長的親戚。”
老修女這句倉促的回答像塊投入靜水地石頭,腦海里只有“大火之后”。
“親戚?可是修道院不應(yīng)該有外男存在啊。而且看他的模樣,也不像個信徒。”
老修女突然直起身,眼神有些復(fù)雜地看向蘇曉
“院長心善。”她的聲音硬邦邦的,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當(dāng)時大火燒了半個修道院,是他帶著人來修的,總不能趕出去。”
蘇曉裝作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年輕人還是少打聽這些。”老修女把鑰匙往一個帶鎖木箱子的鎖孔一插,然后把她趕出去了。
這個馬庫斯果然有問題。
走廊盡頭的廚房飄來麥香,艾拉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
看到蘇曉走近,像是終于憋不住一般,拉著她一起蹲下。
“我的朋友卡拉,在幾天前,也如你的朋友一般,自愿獻祭了。”艾拉聲音里藏著哭腔。
“她怎么會自愿獻祭……她不是自愿當(dāng)修女的啊。”
艾拉的手指死死絞著修女服的衣角。
“她是被家里面逼來的。”艾拉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柴火的噼啪聲吞沒,“她父親賭輸了錢,把她賣了,后來被院長帶回來說好好當(dāng)個修女,讓她不要再想其他的了。”
艾拉吸吸鼻子,接著說:“她來的那個晚上還跟我說,等偷了一些東西就趁霧散以后跑到鎮(zhèn)子里賣掉,然后再也不回來。”
蘇曉心想:應(yīng)該被院長抓住了然后……
“我勸過她的,回到她父親身邊還不如在這里當(dāng)個修女,她不愿意。等她偷到手那天的晚上就被院長喊了去,然后就再也沒回來。”艾拉哭喪著臉。
蘇曉往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頓了頓,火星子從灶口蹦出來。
蘇曉盯著看了一會才說:“忘記她吧,好好活著。”
“不,不止有卡拉,卡拉是做錯了事。還有跟我同時期一起來的兩個修女,布蘭琪沒有犯錯,但就是沒有回來。”
艾拉突然抓住了蘇曉的手腕,“布蘭琪只是在晨禱后說了句禱詞。”
每個字都像從牙縫中擠出去一般,“院長說那是異端的曲調(diào),罰她去鐘樓擦齒輪。那天下午我送水上去,看見馬庫斯站在齒輪旁邊,而布蘭琪不見了,晚上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院長說她自愿獻祭了是嗎?”蘇曉看著艾拉眼里的恐懼漫出來,像灶膛里溢散的熱氣。
“是。”艾拉像是被抽去了力氣,有些疲憊。
“你跟她們也說過這些話嗎?”蘇曉直勾勾地看著她。
艾拉的瞳孔猛地收縮,像被灶膛里的火星燙到。
她慌忙松開蘇曉的手腕,手背在修女服上反復(fù)蹭著,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見的痕跡。
布蘭琪的全名是麗貝卡·布蘭琪,昨天還喊她麗貝卡,今天就喊她布蘭琪。
自己查到什么,有東西看到的,或者昨天晚上就是某些人布的棋。但是今天自己還沒收到懲罰,看來這個修道院也有著不小的矛盾,還有小團體呢。
吃過午飯,蘇曉準(zhǔn)備回房,走廊的霧已經(jīng)濃的化不開了。
木門的銅鎖在鎖孔內(nèi)要轉(zhuǎn)三圈,這是她觀察艾拉鎖門時總結(jié)出的規(guī)律。
艾拉昨天還帶著三分熟捻的喊“麗貝卡”,今日就變成了疏離的“布蘭琪”,像是刻意抹去前邊段。
所以是為什么?
自己在飯前就把告解記錄看完了,里面就記載著麗貝卡·布蘭琪和卡拉·奧德莉的內(nèi)容。
看來艾拉在這個修道院待了也有差不多兩個月了,搞不好,大火時她也在場……
蘇曉回憶著內(nèi)容,但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太順了,馬庫斯和院長在大火里真就是——施救者和被害人的身份嗎?
艾拉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她滿眼愧疚,但抿了抿嘴回床上躺著了。
是推理小游戲嗎?蘇曉斗志滿滿。
蘇曉突然想起了一枚沒有主人的十字架,她想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一些什么,那也要等下午了。
她繼續(xù)回憶著記錄里的內(nèi)容,雖然不一定真,但某種程度上這是她唯一能知道大火的細(xì)節(jié)的東西。
“大火被撲滅后的第三日,有人看見圣像流淚了,而我看到后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這個火是我放的,我真是個不虔誠的信徒,主啊,請原諒我……”
里面的內(nèi)容寫的顛七倒八的,混亂的很,但又滿是對放火和不虔誠的悔恨。
這么一看,好像院長說的確實沒錯,做錯事后主動獻祭。
蘇曉突然猛地驚醒,她說哪里不對勁,紙張的厚度甚至是火漆印都是不對勁的。
這么看,艾拉和昨天晚上放東西的老修女是一伙的。
穆琳昨天到底想跟海洛伊絲說什么,難道事情真的很緊急,以至于一個字條甚至一句話都不能留下嗎?
蘇曉不解地看向艾拉,還是說艾拉手中有穆琳留下的證據(jù),不愿意給她們……
蘇曉晃了晃腦袋,把一堆陰謀論的想法甩出腦海。
“你醒了。”艾拉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她的思考。
蘇曉翻身剛好跟艾拉四目相對。
艾拉滿臉疲憊,聲音也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你為什么會這么勇敢,她們明明與你毫不相干。”艾拉實在想不通奧麗薇亞修女為什么對露西這么看好。
“你不想知道?”
“我想……但是答案以至于這個事情本身就很危險,比我們昨天晚上更加危險。”
“危險的不是答案,是裝睡的人不允許別人醒來。”蘇曉盯著艾拉漂亮的眼睛,嘆了口氣。
艾拉愣了一會,終于抽抽嗒嗒地講了她知道的東西。
原來,麗貝卡是在她面前突然消失的,院長把麗貝卡喊走后,艾拉躲在后面跟著。
幾乎是一眨眼,麗貝卡就不見了,只有院長一個人在往懺悔室走,一邊走一邊還在勸解“麗貝卡”。
卡拉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麗貝卡被冠上的罪名,是奧菲莉亞修女犯的,也就是那位佝僂的老修女。
“你想救她們嗎?”
艾拉的哭聲突然卡在喉嚨里,像被灶膛里的濃煙嗆住。
“我不知道。”艾拉聲音很輕。
蘇曉不想強求艾拉,只是把一個東西拋給她,翻身接著睡了。
那是昨天艾拉掉落的紅繩。
另一邊的海洛伊絲也在努力找線索中。
“奧菲莉亞修女,這邊需要幫忙嗎?”
“還是年輕好,有精神氣。”
走廊那頭的工具房里,海洛伊絲正幫奧菲莉亞修女搬裝鐵釘?shù)哪鞠洹?/p>
老修女的手在木箱邊緣摸索時,海洛伊絲注意到她指腹有層厚厚的繭。
“這些釘子得釘在鐘樓的新地板上。”奧菲莉亞修女的聲音像磨過砂紙的木頭。
她往木箱里撒了把木屑,海洛伊絲瞥見木屑下藏著的金屬片,邊緣有規(guī)則的鋸齒,像從什么大件上拆下來的。
“修女您的袖口破了。”海洛伊絲假裝整理老修女的衣襟,指尖故意蹭過對方藏在袖管里的鑰匙串,其中一把的匙齒上沾著新鮮的泥土。
“謝謝你,年輕的修女,愿主護佑及保守你。”
海洛伊絲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差點跟去把燭臺點亮的蘇曉撞上。
“小心莉拉。”沒等海洛伊絲反應(yīng)過來,蘇曉就大步離開了。
像塊投入深潭的石頭,只激起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
這奇怪的直覺從晨禱時就纏著蘇曉。
莉拉不是昨天的那個莉拉了。
就像只突然褪掉溫順皮毛的幼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