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柜最深處的抽屜里，那只鐵盒已蒙塵三日。銹蝕的金屬表面爬滿暗紅紋路，像干涸的血跡，被三層厚重黑布裹得密不透風。夏夢瑤總覺得黑布纖維里滲著青銅鏡碎片的寒意，像埋在棉絮里的冰棱，即使隔著布料也能刺透指尖。可每當午夜的指針劃過十二點，那細碎的“咔噠”聲總會準時響起——不是金屬熱脹冷縮的脆響，更像有人用指甲在鐵盒內壁反復叩擊，帶著某種固執的節奏，在寂靜的黑暗里洇開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漣漪。
凌晨三點的天光尚未刺破云層，夏夢瑤已被那聲音拽出夢境。窗簾縫隙漏進的月光在地板上切割出狹長銀帶，而床頭柜上的鐵盒正在輕微震動，黑布包裹的輪廓忽明忽暗，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蜷縮著呼吸。她攥著被角的指節泛白，后頸的皮膚突然泛起細密涼意——那里曾浮著片葉形淡青印記，三天前才剛褪去，此刻卻像有冰冷的指尖正沿著舊痕游走。
黑布縫隙滲出的微光比前兩夜更淡，卻帶著瀕死之物最后的執拗。青熒熒的光在布面上流動，像擱淺在沙灘的磷火，明明滅滅間映出夏夢瑤驟然緊縮的瞳孔。她突然想起旗袍女人消失前那句淬了冰的話：“纏魂鏡認主。”
認主？是成為任其驅遣的替身，還是被這百年古鏡當成宿主，從此像寄生蟲般糾纏不休？這念頭剛在腦海成形，鐵盒突然劇烈跳動，黑布被硬生生撐開道裂口，青銅鏡碎片的棱角在月光下泛著冷冽銀光，像露出獠牙的野獸。
鏡面里晃過個模糊的影子。
夏夢瑤的呼吸猛地頓住。那不是她的輪廓，蜷縮的弧度像母體里的胎兒，周身纏繞的淡青霧氣正隨著鐵盒的震動緩緩流轉。當她的目光觸及鏡面時，那團影子竟微微動了——一只蒼白的手從霧氣里探出來，指尖貼著鏡面滑動，在碎片上劃出道細痕。展開的葉形紋路在青光里明明滅滅，與她后頸消失的印記恰好形成對稱的鏡像，像枚倒置的枯葉。
“咚、咚、咚。”
敲門聲突然炸響在走廊，與鐵盒里的震動完美重合。夏夢瑤的心臟撞得肋骨生疼，冷汗順著鬢角滑進衣領，在鎖骨處積成冰涼的水洼。凌晨三點的老式居民樓浸在死寂里，樓道聲控燈早壞了三年，樓梯轉角的窗戶總在風里發出嗚咽，誰會在這時候叩響她的房門？
被燒毀的鏡架殘骸、旗袍女人焦黑的袖口、筆記本里婉清泛黃的照片……無數碎片在腦海沖撞。鐵盒的震動越來越急促，黑布徹底被頂開，青銅鏡碎片“當啷”一聲滾落在床單上，淡青色的光芒驟然亮得刺眼，將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像幅扭曲的剪影。鏡面里的影子慢慢舒展，模糊的眉眼在青光中逐漸清晰——溫柔的眼尾，微抿的唇角，像極了筆記本里那個穿學生裝的婉清，只是那雙眼睛里積著化不開的濃霧。
“救……我……”
微弱的呼救從鏡面里飄出來，裹著水一樣的哭腔，仿佛從深海底層浮上來的氣泡，剛觸到空氣就碎了。敲門聲還在繼續，不急不躁的節奏敲在神經上，夏夢瑤盯著鏡中婉清的臉，突然抓住了某個被忽略的細節：那影像的脖頸處有道淡青勒痕，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被無形的線纏繞著。
這碎片里困住的，或許不是害人的鏡靈，而是被鏡靈吞噬的魂魄。旗袍女人是占據鏡體的替身鬼，而婉清，是第一個被囚禁的受害者，是這面纏魂鏡最初的祭品。
“咔噠。”
門鎖轉動的輕響像冰錐扎進耳膜。夏夢瑤猛地回頭，看見門縫里滲進一縷暗紅色的光，粘稠得像凝固的血，在地板上漫開時竟帶著鐵銹般的腥氣。敲門聲戛然而止，拖沓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一步一頓地靠近臥室，與上次在樓梯間聽到的聲響分毫不差——像是有人拖著條受傷的腿，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潮濕的印記。
掌心的青銅鏡碎片突然燙起來，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夏夢瑤觸電般縮回手，卻看見鏡面里的婉清影像正拼命搖頭，嘴唇翕動得飛快，模糊的口型里藏著無聲的警告。臥室門把手動了，黃銅表面的纏枝花紋在暗光里扭曲成詭異的形狀，像無數條纏繞的蛇。
她抓起碎片翻身滾下床底，床板下的黑暗瞬間將她吞沒。地板縫隙透進的微光里，能看見自己腳踝因顫抖而繃緊的筋絡，像拉到極致的弓弦。腳步聲停在臥室門口，門被輕輕推開時，合頁發出老舊的“吱呀”聲，像有人在耳邊磨牙。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只有布料摩擦地板的“沙沙”聲，像蛇吐著信子，緩緩游向床邊。
夏夢瑤死死咬住手背才沒哭出聲，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床尾的地板上，一雙繡著牡丹的繡花鞋靜靜停駐，褪色的紅絲線間沾著幾點新鮮的暗紅，在微光里泛著潮濕的光澤，像剛從血水里撈出來。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她沒死透？還是從鏡子碎片里掙脫出來了？記憶里那場燒毀鏡架的火焰明明舔舐過她的衣角，焦糊的氣味至今還殘留在鼻腔。
青銅鏡碎片在掌心燙得驚人，幾乎要灼穿皮膚。夏夢瑤透過床板縫隙往上看，暗紅色的旗袍下擺垂在地上，布料上隱約可見焦黑的痕跡——正是那天被火焰舔舐過的地方，破損的邊緣還沾著些灰黑色的粉末。女人似乎在臥室里踱步，腳步聲忽遠忽近，像在尋找丟失的物件。地板上投下她細長佝僂的影子，手里拎著的東西在地面拖出輕響，月牙形的輪廓在光線下時隱時現，像把牛角梳。
腳步聲突然停在床頭柜前。夏夢瑤看見那只蒼白的手伸向空鐵盒，指尖拂過殘留的黑布，停頓的瞬間仿佛在確認什么。然后，女人的影子慢慢蹲下身，臉正對著床底的方向，陰影里傳來布料摩擦的細碎聲響，像是有人在調整領口。
床板縫隙里，映出雙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沒有絲毫光亮，卻淬著怨毒的笑意，虹膜邊緣還殘留著火焰灼燒的焦黑痕跡，像凝固的煙灰。夏夢瑤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只剩下一個念頭在轟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