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卡車碾過巷口的水洼時，夏夢瑤正踮腳夠衣柜頂層的紙箱。木隔板突然發出刺耳的斷裂聲，整面背板向外傾斜，露出后面積著厚灰的墻洞。她扶住搖晃的衣柜，鼻尖先捕捉到一絲異樣的氣味——樟木的清苦里，混著點類似鐵銹的腥甜。
墻洞深處，青綠色的銅鎖扣在陰影里閃了下。
那是個巴掌大的木匣子，烏沉沉的看不出紋路，黃銅鎖扣已銹成孔雀石的顏色，鎖孔里塞著團干硬的棉絮。夏夢瑤抽掉棉絮時，指腹蹭到鎖扣邊緣的銹跡，粉末狀的銅綠簌簌落在手背上，像層沒干透的青苔。
“這什么？”林薇抱著花瓶從門口探進頭，“搬場師傅說樓下那箱瓷器要格外小心——”
話音被戛然而止的呼吸截斷。夏夢瑤用螺絲刀撬開鎖扣的瞬間，暗紅色絨布從匣子里滑出來一角，裹著的硬物在光線下泛出青灰色的冷光。掀開絨布時，兩人同時聞到那股腥甜突然變濃，像是陳年的血痂被剝開。
半面銅鏡躺在絨布中央。
邊緣的云紋與她上個月砸碎的青銅鏡分毫不差，斷口處同樣刻著半個“瑤”字，只是這半面更完整些，蒙塵的鏡面隱約能照出兩人交疊的影子，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畫。
“這是……”林薇的聲音發緊。
夏夢瑤的指尖懸在鏡面上，突然注意到銅鏡下壓著的東西。一沓信紙被鏡面壓出深深的折痕，紙頁黃得像深秋的銀杏葉，邊角蜷曲發脆，稍一碰就簌簌掉渣。最上面那張的字跡異常娟秀，墨色卻透著種詭異的暗紫，筆鋒轉折處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彼鹱帜畛雎暎眍^發干，“鏡中影漸清，似能見前世事。”
指尖突然開始不受控地顫抖。這字跡與《鏡記》里的小楷截然不同，卻有種鉆進骨髓的熟悉感，仿佛昨夜剛在夢里見過。她翻到最后一頁，右下角的落款像根冰針，猝然刺進太陽穴——
“婉清書”。
婉清的字跡。
夏夢瑤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鎮定。信紙邊緣的脆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她展開第一封，墨跡在日光下泛著妖異的紅，像是新鮮的血滴在宣紙上洇開的痕跡。
“民國二十五年，四月初二。鏡中見影梳頭，發間白玉蘭簪是去年生辰妹妹所贈。她總說我戴這簪子最好看，如今鏡外春風又起，檐下的玉蘭該開了吧。”
墨跡突然重了些，“好看”兩個字的收筆處暈開個小小的墨團，像是滴淚砸在紙上。夏夢瑤想起那面碎鏡里穿旗袍的女人，發髻上確實斜插著支白玉簪，碎成三片的鏡片里，那抹玉色總在晃動的光影里若隱若現。
“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十五。鏡外有哭喊聲，是妹妹在燒紙。火光映在鏡面上，暖得像她從前給我捂手的溫度。她邊燒邊說‘姐姐你看，這些紙錢夠你在那邊用了’，可她不知道，我還在這鏡里呢?！?/p>
紙頁在這里有道明顯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夏夢瑤指尖撫過折痕處，突然想起外婆的樟木箱里，也藏著疊燒給先人的紙錢，黃表紙的邊緣同樣帶著焦黑的印記。
“民國二十六年，正月初三。妹妹帶了個賣花女來，眉眼像極了我十六歲的模樣。她讓賣花女對著鏡子笑，說‘姐姐你看，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鏡面開始發燙，我看見那姑娘的影子在鏡里掙扎，像條被扔進沸水里的魚?！?/p>
字跡從這里開始潦草，暗紫色的墨跡越來越深，有些筆畫幾乎要戳破紙背。夏夢瑤翻頁時，指腹蹭到片凸起的硬物，借著光才發現是塊凝固的暗紅結晶，指甲刮過時，發出細碎的刮擦聲。
“她把替身的骨頭磨成粉，混在水銀里澆鏡面！那些粉末在鏡里化成無數只手，抓著我的腳踝往下拖！”
紙頁上出現噴濺狀的墨痕，像是有人在書寫時突然嘔出了血。夏夢瑤捂住口鼻，樟木的清苦突然被濃郁的腥甜蓋過，耳邊仿佛響起女人尖利的哭嚎。
“火！好大的火！”字跡歪扭得幾乎認不出，“她抱著鏡子坐在火里笑，說‘這樣就沒人能分開我們了’。我看見她的旗袍下擺先燃起來，像朵綻開的紅罌粟……”
最后幾行字被水泡過似的發皺，墨色深到發黑：“骨頭燒得噼啪響，像那年冬夜我們在炭盆里烤的栗子。她臨死前還在對著鏡子笑，說‘姐姐，等我’……”
夏夢瑤的呼吸變得急促。最后一頁只有潦草的一句話，墨痕穿透紙背，在匣底的絨布上印出個模糊的印記：“鏡碎了，她的魂粘在碎片上，我的也一樣?，幀?，別讓碎片合起來，永遠別……”
“瑤瑤？”林薇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帶著瓷器碰撞的輕響，“你手里拿的什么？”
夏夢瑤猛地合上木匣，銅鎖扣撞擊的脆響驚得她心臟驟停。婉清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陳爺爺說過婉清是外婆的姑婆，可外婆從未提過這位姑婆，更沒說過她會在幾十年前的信里，寫下自己的名字。
“這不是你外婆的那個匣子嗎？”林薇走過來，指著匣側的纏枝蓮紋，“小時候我見過一次，外婆把它鎖在樟木箱最底層，說是什么傳家寶?！?/p>
夏夢瑤的指尖撫過雕花處，那些纏枝蓮的紋路在指腹下凹凸起伏，突然想起陳爺爺家的那本《鏡記》，封皮上也刻著一模一樣的紋樣。
“外婆從沒跟我說過……”
“你外婆總把寶貝藏得嚴實，”林薇彎腰看匣子里的銅鏡，“這鏡子看著有些年頭了，和你上次砸的那面真像——”
樓下突然傳來搬家師傅的喊聲：“夏小姐！這面穿衣鏡要不要帶？”
兩人同時沖到陽臺。穿藍色工裝的師傅正舉著面鏡子站在卡車旁，暗紅色的木質鏡框在陽光下泛著油光，邊緣的纏枝蓮紋與手中木匣上的雕花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