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簽寄到那天,夏夢瑤正在畫室畫一幅靜物。天光穿過天窗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恰好落在畫布旁的調色板邊緣——那枚青銅纏枝蓮紋書簽正躺在那里,紋路間積著細碎的灰塵,陽光卻精準地避開陰影,在背面模糊的“瑤”字上鍍了層金邊,像有人用金粉重新勾勒過。
她拈起書簽時,指尖剛觸到紋路凹陷處,一陣細微的麻癢突然順著指腹爬上來,沿著手臂蔓延至后頸。這感覺和三個月前握住青銅鏡碎片時一模一樣,像有群細小的電流在皮膚下游走。夏夢瑤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書簽“當啷”一聲砸在調色板上,靛藍與赭石色的顏料濺在蓮紋上,暈出詭異的暗紫色。
畫布上的靜物是她新擺的組合:掉漆的舊搪瓷缸斜斜立著,斷齒的木梳齒間纏著根紅繩,最中間是半塊斷裂的青銅鏡——她按記憶里的樣子畫的,油彩還未干透。此刻鏡面上的銀灰色突然暈開一道淡青色的痕,邊緣模糊,像有人在潮濕的玻璃上呵了口氣,又像極淡的血跡在緩慢擴散。
夏夢瑤盯著那道痕看了三秒,突然抓起書簽沖進衛生間。鏡子里的她臉色發白,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濡濕,捏著青銅書簽的指節泛白,金屬邊緣在鏡光里泛著冷硬的光。她深吸一口氣,將書簽緩緩湊近鏡面,當青銅邊緣與玻璃相觸的剎那,鏡面突然漾起一圈漣漪,不是玻璃反光的錯覺,是實實在在的波動,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鏡中的書簽背面,“瑤”字突然變得清晰,筆畫間滲出暗紅的光,順著紋路緩緩流動,像新鮮的血珠正從金屬深處滲出來。更詭異的是鏡中人的頭發——現實中她的長發隨意披散著,發尾還翹著幾縷不聽話的卷,可鏡里的人卻用一根白玉簪子綰著光潔的發髻,簪頭的玉蘭花瓣在鏡光里泛著溫潤的白,連花瓣邊緣的細小缺口都清晰可見。
那是婉清信里提到的那支簪子。
夏夢瑤猛地扯掉頭發上的黑色皮筋,長發披散下來的瞬間,鏡中人的發髻也跟著散開,白玉簪子“當啷”一聲掉在鏡中的洗手臺上,清脆的響聲在狹小的衛生間里回蕩,仿佛就近在耳邊。
“姐姐,你的簪子掉了。”
一個溫柔的女聲突然響起,不是來自鏡中,而是貼著她的后頸傳來,帶著淡淡的樟木香氣,像舊書里夾著的干花突然舒展了花瓣。夏夢瑤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脊椎竄過一陣寒意,她猛地轉身,身后只有慘白的瓷磚墻,空無一人。
再回頭看鏡子時,所有異象都消失了。鏡面光滑冰冷,映出她驚魂未定的臉,眼角的淚痣清晰可見,書簽安安靜靜地捏在手里,背面的“瑤”字依舊模糊,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只有后頸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像有人剛用溫熱的指尖輕輕碰過,那觸感真實得讓人心慌。
那天晚上,夏夢瑤做了個異常清晰的夢。夢里她站在一間掛著藍印花布窗簾的梳妝臺前,臺面上擺著那面暗紅色的穿衣鏡,鏡框的雕花木紋里積著灰,卻依舊能照出人影。婉清正坐在鏡前梳頭,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際,白玉簪子斜插在發間,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拿著支正紅色口紅,正往婉清唇上涂。
“姐姐你看,這樣就更像了。”穿旗袍的女人笑著說,聲音又軟又甜,尾音帶著點江南口音的糯。婉清對著鏡子笑了笑,梨渦淺淺,可鏡中的影像突然扭曲,婉清的臉像融化的蠟像般慢慢變形,最后變成了夏夢瑤的樣子,穿旗袍的女人手里的口紅突然滴落在鏡面上,暗紅的液珠串成線,像一串凝固的血。
“該你了。”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溫柔里裹著怨毒,像裹著糖衣的針。
夏夢瑤驚醒時,發現自己正坐在臥室的梳妝臺前,手里握著支她從未買過的正紅色口紅,筆尖蹭在右臉頰上,留下道暗紅的痕。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的光帶里,浮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翻滾,像鏡子碎片的反光。她抓起手機對著屏幕照了照,臉頰的口紅痕清晰得刺眼,像道未愈合的傷口。指尖擦過皮膚時,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瞳孔——左眼的虹膜邊緣,多了一圈極淡的青色,像浸在溪水里的玉石,在暗光里泛著幽微的光。
這圈青色,在鏡子里看得更清楚。
第二天去醫院檢查,眼科醫生用儀器照了半天,說眼睛沒問題,角膜透明,晶狀體正常,大概是最近熬夜太多,出現了視覺疲勞。夏夢瑤沒說虹膜的事,她知道這不是裂隙燈能照出來的,更不是醫學能解釋的。從醫院出來時,秋風卷著銀杏葉落在腳邊,她踩著滿地碎金般的落葉,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拐向了舊貨市場。
上次賣她青銅鏡的攤主還在老地方,藍色的遮陽傘下堆著半箱舊瓷器,看見她就熱情地招呼:“姑娘又來了?巧了,最近收了面好鏡子,民國的銀框鏡,要不要看看?”夏夢瑤本想拒絕,喉嚨里都發好了“不用”的音,可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像有根無形的線在拉著她往前走。
攤主從木箱里搬出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鏡框是纏枝蓮紋的銀質,邊緣鑲嵌著八顆細小的紅寶石,在陽光下閃著妖異的光。鏡面蒙著層薄灰,卻依舊能映出人影,最奇怪的是鏡面右下角,刻著個極小的符號——像片展開的菩提葉,葉脈清晰,和她后頸曾短暫出現的印記正好相反,一個向左偏,一個向右彎。
“這鏡子叫‘照影’,”攤主用粗糙的布擦著鏡框,吹噓道,“據說能照出人心底的事,你看這葉紋,是老輩人說的‘見心’符號,能辨善惡呢。”
夏夢瑤的目光落在鏡面上。灰蒙的玻璃里,映出她自己的臉,左眼的青圈異常清晰,像枚淡青色的隱形眼鏡。可就在她眨眼的瞬間,鏡中的影像突然變了——她的身后站著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個穿月白色旗袍,一個綰著發髻插玉簪,正對著她微微微笑,身影在鏡霧里若隱若現。
“多少錢?”夏夢瑤聽見自己問,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