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在柏油路面上,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街道上的行人早已蹤跡杳然,只剩下兩旁被狂風吹得左搖右晃的行道樹,發出沉悶的嗚咽。
林晚星費力地撐起那把褪了色的舊傘,冰涼的雨水還是順著傘骨邊緣不斷淌下來,打濕了她額前幾縷劉海。巷口一盞接觸不良的路燈在漆黑雨幕中艱難地亮著,光暈模糊得像一幅暈開的劣質水彩畫。
“快點趕回家就好…”她對自己說,聲音低得幾乎被風雨吞噬。只要再拐過前面那個堆滿廢棄建材的彎道,就能看見她家那棟藏在一排老房子后的小院了。
風突然變得更加暴烈。
一股蠻橫的氣流直撞過來,林晚星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手上一震,那把本就松動的傘骨架發出輕微的“咔啦”斷裂聲。傘面瞬間歪斜著倒卷起來,雨水如冰水潑下,瞬間淋透了她單薄的肩膀和后背。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去護住背在身后的畫板,可就在這時,一陣壓抑卻兇狠的喧嘩聲穿透了雨幕,從前方拐角黑暗處猛地炸開。
“…跑?往哪兒跑?嗯?”一個沙啞渾濁的男聲獰笑著。
“媽的!按住他!”另一個更高亢的嗓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
混亂的身體撞擊聲、鐵器拖拽劃過地面的銳響,夾雜著幾聲沉悶的皮肉相擊的聲音砸入耳膜,聽得人心頭發麻。
林晚星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攥著破傘的手收緊,指尖冰涼。她認得這條巷子通向的地方是這一片出了名的廢棄工廠空地…是三流混混們聚集的巢穴。
心臟在濕透的校服下突突急跳。理智在尖叫著讓她轉身退走,找一個安全的電話亭報警。可是……她聽到了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的悶哼。那聲音很年輕,甚至帶著一絲冰冷金屬般的質感,驟然激起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下一秒,一個身影狠狠撞出拐角的黑暗邊緣,“砰”地一聲巨響,砸在她前方幾步之遙的一堆廢棄的潮濕蛇皮袋上。
那人蜷縮著身體,粗重的喘息被雨聲切割得斷斷續續。他穿著和林晚星同樣的校服,深藍色的布料被泥漿和雨水浸透,貼在他寬闊卻緊繃的脊背上。一只手死死捂著小腹的位置,但指縫間還是有深紅的液體不斷滲出,暈在深色校服上,變成不祥的暗影,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沖淡。
追出來的三個混混在巷口堵住了路。為首的是個黃毛,嘴里叼著半截濕透的煙卷,雨水順著那張滿是戾氣的臉往下淌,獰笑著一步步走近地上蜷縮的男生。
林晚星腦子一片空白。她認識地上那個人。
是江嶼白。
那個被無數女生悄悄議論的、籃球隊的大隊長;那個永遠在年級第一位置巋然不動的數學天才;那個沉默寡言、目光疏離得似乎能在人群中劃出一道冰冷界限的人。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會這副模樣?
“……多管閑事的下場爽不爽?”黃毛抬腳,狠狠踩在江嶼白捂住腹部的手背上,用力碾了一下。
江嶼白猛地仰起頭,濕透的黑發緊貼額頭,凌亂地遮住了眉眼。他沒有看混混,甚至沒有呼痛,只是那雙眸子在暗巷幽微的光線下抬起,冰冷銳利如淬火的刀鋒,穿透雨幕,準確地釘在了林晚星蒼白的臉上。
僅僅一瞬。
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求救的意味,只有一種審視般的凌厲和一絲意外,快得幾乎讓林晚星以為剛才的一瞥是自己的錯覺。
隨后,那雙眼里的光便迅速黯淡下去,眼睫重重垂落,整個人脫力般沉入那些骯臟的蛇皮袋深處,只有指縫間涌出的暗紅色還在固執地擴大。
“操!裝死?”黃毛被江嶼白那一眼看得心底發毛,隨即又惱羞成怒,抬腳就朝他身上踹去。
那一刻,看著那雙冰冷眼睛里的光迅速熄滅,被沉重濕透的睫毛覆蓋,看著他指縫間那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暗紅…
林晚星心底似乎有什么一直牢牢禁錮住她的東西,“啪”地一聲碎裂了。身體比大腦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她一把丟開了那把破傘。
塑料傘骨架砸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出空洞的一聲輕響。幾乎是同時,她猛地彎腰,抓住江嶼白一只冰涼濕透的手腕,用盡全力向上拖拽。
“站住!”黃毛踹了個空,驚愕地看著林晚星,“你他媽哪來的?找死是吧!”
林晚星對威脅置若罔聞。她全部的力氣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沉重得像塊石頭的身體上。刺鼻的血腥混合著雨水、泥土和垃圾袋腐敗的氣息一股腦沖入鼻腔。她咬緊牙關,臉漲得通紅,細瘦的手臂青筋畢露,才勉強把江嶼白上半身拖離地面幾寸。
混混們似乎被這突然殺出來的嬌小身影弄得有點懵。
“算了!有條子過來了!”另一個混混慌亂地推了黃毛一把,“快走!這家伙傷得不輕,別真鬧出人命!”
“媽的!晦氣!”黃毛唾了一口,終于放棄了糾纏,罵罵咧咧地轉身沖進了雨幕深處。
巷子里只剩下急驟的雨聲,和他們兩人粗重或不穩的喘息。林晚星脫力地晃了晃,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但她死死撐住了墻壁,心臟劇烈得幾乎要撞出胸膛。她不敢停,更不敢回頭去看身后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只能死死咬著下唇,拖著幾乎失去意識的江嶼白,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那個方向挪動。
原本只需要幾分鐘的路,此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老舊的住宅樓隔音很差,能清晰聽到樓梯間外面凄厲的風雨聲。
林晚星家的小院藏在樓后。她的“畫室”其實只是小院角落一個用薄木板和彩條布勉強圍擋出來的簡陋棚子。這里堆滿了各種廢棄的畫框、顏料桶、蒙塵的石膏像,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松節油和灰塵的味道。
頂棚的塑料布被雨點砸得噼啪作響,幾處破口淌下小小的水簾。
林晚星幾乎是連拖帶抱地把江嶼白弄進了棚子中間唯一干燥的空地。她靠在門框上大口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回頭看向昏迷的人——
他臉上沾著污泥和血痕,校服前襟完全被洇濕成一種黑褐色,小腹位置更是被血液浸透了一大片。
棚子里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一盞垂著長長電線的、光線昏黃刺眼的白熾燈泡。
林晚星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渾身的顫抖和恐懼。她飛快地把旁邊一個缺了腿的小板凳拉過來墊在他的頭下,又手忙腳亂地拖過一個還算完整的畫框架子,將自己平時畫畫用的那張最干凈的舊布簾子扯下來,疊了幾疊壓在傷口上方死死按住。
每一次按壓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的緊繃和指尖傳來的濕熱粘稠。她死死咬著唇,強迫自己忽視這些觸感,轉身撲向旁邊堆積的雜物。
顏料桶被粗暴地推開,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她記得雜物堆深處有個快要生銹的小急救箱,里面有半瓶陳年酒精和一管過期的云南白藥,還有一點紗布。那是去年畫畫時不小心割破手,同桌沈薇硬塞給她的,她嫌麻煩,隨手就扔在這里了。
“找到了!”
她用力抽出一個褪了色的破鐵皮盒子。銹跡斑斑的卡扣被暴力掰開,灰塵彌漫出來。顧不上這些,她抓起酒精瓶擰開蓋子,倒掉已經渾濁的半瓶,重新灌滿一旁水桶里積攢的雨水,算是簡易沖洗,又用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一角蘸著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臉上和脖子上干涸的血污和泥點。
冰冷的指尖劃過他緊蹙的眉心和高挺的鼻梁。大概是這冰冷的刺激,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眼皮下的眼珠似乎在滾動。
林晚星屏住呼吸。
下一秒,那雙眼睛猛地睜開!
依舊是冰冷如寒潭的漆黑瞳孔,如同被雨水沖刷過的黑曜石,清冽,銳利,帶著未褪盡的痛楚和極度警惕的審視。視線在昏黃燈泡下聚焦,瞳孔猛地收縮,死死釘在林晚星驚魂未定的臉上。
棚內死寂,只有塑料頂棚上單調而沉重的雨聲。
他的目光掃過她沾滿污泥血跡的手,掃過她慌亂間還在滴水的額發,掃過這個簡陋到近乎狼狽的“畫室”——臟污的畫布、生銹的畫架、蒙塵的石膏像、彌漫在空氣中廉價松節油和灰塵的味道。最后,那目光回到她狼狽卻寫滿焦急的臉上。
一個無聲的認知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原來是你。”
江嶼白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他的聲音因受傷而沙啞低沉,像鈍刀刮過粗糙的金屬表面。
“你這‘碰瓷’的陣仗…”他的目光刻意掃過她那只正按在他傷口附近、還捏著一小塊臟布的手,嘴角嘲諷的弧度更深,“…未免搞得太大了吧。”
林晚星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一瞬間,所有因焦急和恐懼而繃緊的神經被“碰瓷”這兩個字狠狠刺穿,累積的疲憊、恐懼和此刻荒謬的侮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
她眼眶驟然紅了,嘴唇微微哆嗦,卻死死咬住,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劇烈的喘息。
江嶼白試圖撐起手臂坐起來,卻立刻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痛得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只能無力地跌回冰冷潮濕的地面。那縷遮在眉眼前的濕發因為這個動作滑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林晚星沒有動,只是看著他痛苦地弓起身體,看著他濃密的睫毛因疼痛而顫抖著垂下。
他強撐著再次抬眼,目光落在她沾著泥污和血漬的臉上,在她微紅的眼眶和她緊抿的倔強唇線上停留。
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情緒,似乎有些意外,也帶著一絲審視和研判。隨即,他的語氣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并非軟化,而是帶上了一種近乎冷漠、帶著金屬般質感的好奇。
“行了…”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被頭頂的雨聲淹沒,尾調似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不自然?“…剛才,謝了。”
“但你這睫毛,”他那雙深邃冰寒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林晚星因緊張而濡濕顫抖的長睫毛上,“沾上泥點…”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恰切的比喻,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的肯定。昏黃燈光下,那混著污泥和水漬的眼睫,正脆弱地顫抖著,確實像……
“像落難蝴蝶的翅膀。”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某種尖銳的電子嗡鳴聲穿透了沉悶的雨點敲打頂棚的聲音,撕破了棚子里凝固的空氣。
嗡…嗡…嗡…
嗡鳴聲短促,卻異常執拗。
是手機震動!
林晚星順著聲音低頭。只見江嶼白深藍校服褲子的口袋位置,被雨水浸泡后緊貼著大腿,清晰地透出一個長方形的硬物輪廓,此刻正隔著濕透的布料,一下又一下規律地震動、閃爍著微弱的藍光。
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地上半昏迷的人。他雙眼緊閉,眉頭緊緊皺著,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對口袋里的動靜毫無所覺。
鬼使神差地,林晚星微微傾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右側的褲袋。指尖碰到被雨水徹底浸透、帶著他體溫和濕氣的布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里面硬物的形狀和持續的震動。
她輕輕捏住手機一角,把它從那個被體溫和血水捂得濕熱的口袋里慢慢抽了出來。
那是一部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手機,冷硬的金屬邊框在昏黃燈光下反射著微光。屏幕上赫然覆蓋著幾條細細水痕,但下方解鎖界面的屏幕卻異常清晰。
一條新消息懸停在屏幕中央。
發信人是沒有備注名字,只有一個冰冷的大寫字母代號:[Z]
林晚星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條簡短的信息仿佛帶著無聲的電流,狠狠擊中了她的視線:
【計劃有變,別讓她知道你是…】
屏幕上最后幾個字恰巧被一條從頂棚破口滴落的水珠擊中,藍汪汪的水痕瞬間在屏幕上暈開一片。林晚星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抹掉那片礙眼的水漬,指尖觸碰到冰涼光滑的屏幕——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如此之大,如同鐵鉗合攏!林晚星痛得差點叫出聲。
她驚駭地抬頭,正對上江嶼白驟然睜開的雙眼。那雙眼睛在頂棚昏暗漏下的雨滴陰影里,如同淬了寒冰的深井。冰冷、犀利、銳不可擋,如同最精準的鎖定,將她的動作、她手中的手機、她臉上的每一寸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數釘死在原地。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她渾身發冷。空氣瞬間凍結,只剩下雨點單調地砸在頂棚上,和她自己驟然失速的心跳聲。
“啪嗒。”
水珠,再一次滴落在林晚星冰涼的臉頰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只有那雙緊盯著她的眼睛深處,仿佛在無聲地盤問著、審視著、宣告著某種無可挽回的界限被打破了。
你是誰?
你到底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