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將林晚星家斑駁的鐵門鍍上一層淺金。她攥著書包帶站在門口,指尖還殘留著昨夜江嶼白塞給她那枚銀色蝴蝶創可貼的冰涼觸感——像一枚隱秘的烙印。巷口傳來早點攤的喧鬧,卻蓋不過她耳中反復回響的那句“用一輩子還”。這句話太重,重得讓她喘不過氣,卻又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心底漾開一圈圈陌生的漣漪。
“晚星!”沈薇騎著單車旋風般沖來,急剎在她面前,“聽說你爸昨天去學校鬧了?還…還牽扯到江嶼白?”好友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她蒼白的臉,又落在她緊攥的拳頭上,“楚瑤一大早就在美術社放話,說你為了攀高枝,連親爹的賭債都算計到江嶼白頭上了!”
林晚星猛地抬頭,血液瞬間沖上耳膜。果然,楚瑤不會放過任何踐踏她的機會。她咬緊下唇,一言不發地坐上沈薇的后座。單車穿過熙攘的街道,校園的輪廓在晨霧中顯現,卻像一張無形的網,兜頭罩下。
畫室門口已聚了一小撮人。楚瑤抱著手臂站在中央,栗色卷發精心打理過,唇角的笑意卻淬著冰。“喲,我們的‘債主夫人’來了?”她故意拔高音量,目光像刀子刮過林晚星洗得發白的校服,“十萬塊呢,江嶼白眼睛都不眨就替你填了窟窿,這‘輔導費’收得可真值啊!”
哄笑聲像針一樣扎過來。林晚星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沒拿他的錢。”
“沒拿?”楚瑤嗤笑,步步逼近,“那你爸昨天在畫室吼得整棟樓都聽見了!林晚星,裝清高也要有個限度。你以為江嶼白是什么人?財閥江家的私生子!他指縫里漏點渣都夠你吃一輩子了,攀上他可不虧!”她突然伸手,尖利的指甲戳向林晚星鎖骨處——那里,一枚小小的銀色蝴蝶創可貼正貼在昨晚被畫架木刺劃破的傷口上。“這定情信物都貼上了,還嘴硬?”
林晚星像被燙到般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羞辱感混著憤怒在胸腔里翻涌,她幾乎能嘗到喉間的血腥味。就在這時,一個籃球裹挾著勁風呼嘯而來,“砰”地一聲狠狠砸在楚瑤腳邊的石膏像上!石膏頭像應聲碎裂,飛濺的粉末撲了楚瑤一臉。
“吵死了。”江嶼白的聲音毫無波瀾,他從走廊逆光處走來,深藍校服敞著,露出里面簡單的白T。他看也沒看狼狽的楚瑤,徑直走到林晚星面前,彎腰撿起滾落腳邊的籃球。起身時,目光在她鎖骨處的蝴蝶創可貼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聲音卻壓低了幾分,只夠她一人聽見:“貼歪了。”
楚瑤氣得渾身發抖:“江嶼白!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單手轉著籃球,終于懶懶地掀了下眼皮,“再讓我聽見你編排她一個字——”籃球在他掌心驟然停住,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下次碎的,就不只是石膏了。”冰冷的威脅讓周圍的空氣瞬間凍結。楚瑤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出聲。
人群在死寂中悄然散開。江嶼白將籃球拋給匆匆趕來的周敘言,目光掃過林晚星緊繃的側臉:“跟我來。”
天臺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散了畫室門口令人窒息的渾濁。林晚星靠在生銹的欄桿上,看著江嶼白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咬在唇間,卻沒點燃。
“錢,”他終于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是借你的。畢業前還清,按銀行利息。”他側過頭,陽光勾勒出他下頜利落的線條,“別聽楚瑤放屁。我幫你,是因為你昨天沒把我扔在巷子里等死。”
這個解釋像一塊浮木,讓林晚星幾乎溺斃的心有了片刻喘息。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我會還的。打欠條,按最高利息算。”
江嶼白嗤笑一聲,取下唇間的煙在指間把玩:“隨你。”他目光落在遠處操場奔跑的人影上,沉默片刻,忽然問:“昨天那幅畫,《荊棘王冠》的初稿…畫完了嗎?”
林晚星一愣。那是她藏在速寫本最深處的東西,昨晚包扎時他昏迷在畫室,怎么會…“你翻我東西?”
“你掉出來的。”他回答得坦蕩,指尖夾著那支未點燃的煙指向她,“那只鳥,眼神太絕望了。換成王冠,”他頓了頓,目光轉回她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就得有刺破荊棘的鋒芒,哪怕沾著血,也得是它自己的血。”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林晚星愕然地看著他。他寥寥數語,竟精準地刺中了她試圖在畫中隱藏的所有掙扎——被原生家庭拖拽的無力感,被楚瑤打壓的屈辱,以及對未來的迷茫與不甘。她畫荊棘纏繞的王冠,是想表達被束縛的榮耀,卻從未想過,那荊棘也可能是她刺向世界的武器。
“我…”她喉嚨發緊,剛想說什么,刺耳的上課鈴撕裂了天臺的靜謐。
江嶼白將手里的煙揉成一團,精準地彈進遠處的垃圾桶:“走了。”他轉身離開,幾步后又停下,沒回頭,聲音順著風飄來,“對了,你爸那十萬,利息從今天開始算。想早點還清,就別再讓人當軟柿子捏。”
數學課成了煉獄。班主任的公式像催眠咒語,林晚星的思緒卻像脫韁野馬,在江嶼白的話語和楚瑤惡毒的嘲笑間來回沖撞。她攤開速寫本,鉛筆無意識地在空白頁上劃動。荊棘…王冠…刺破…血…
“林晚星!”粉筆頭精準地砸在她課桌上,“上來解這道題!”
她悚然一驚,慌忙起身。黑板上復雜的函數題像扭曲的藤蔓。她握著粉筆,指尖冰涼,大腦一片空白。臺下的目光像探照燈,楚瑤嘴角的譏笑清晰可見。
“導數為零時求極值點。”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后排響起,不高,卻足以讓她聽清。是江嶼白。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姿態——懶散地靠著椅背,目光卻銳利如鷹。她定了定神,粉筆落回黑板,順著他的提示一步步推導。流暢的公式逐漸成型,像一道劈開混沌的光。
“很好。”班主任難得露出一絲贊許。林晚星回到座位,指尖還在微微發顫。她忍不住回頭,撞進江嶼白的視線里。他正低頭在草稿紙上寫著什么,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眼,嘴角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用口型無聲地說:“欠我個人情。”
下課時,一張折疊的草稿紙精準地飛落在她攤開的速寫本上。展開,上面沒有解題過程,只有一行凌厲的字跡:
“你是我程序里唯一的不可控變量。”
下面附著一道簡潔到極致的函數題:f(x)=|x-a|+|x-b|,旁邊潦草地寫著:求最小值點(荊棘的頂點)。
林晚星的心臟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撞了一下。“不可控變量”——他把自己比作精密運行的程序,卻承認她是那個能打破所有規則的意外?鉛筆尖重重戳在速寫本上,劃出一道深刻的痕跡。荊棘,王冠,刺破…她筆下不再是被動纏繞的線條,而是帶著凌厲鋒芒,主動向上穿刺的利刺!鉛灰色在紙上瘋狂蔓延,勾勒出扭曲卻充滿力量的輪廓,一只傷痕累累的手正從荊棘叢中奮力托起那頂象征榮耀的冠冕,尖刺刺破掌心,鮮血滴落成星辰…
暮色四合,畫室里只剩下鉛筆摩擦紙面的沙沙聲。林晚星沉浸在《荊棘王冠》的初稿里,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胃部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她才驚覺早已過了晚飯時間。畫室角落的破舊小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剩半瓶礦泉水和幾片干癟的面包。
她撕下面包,干澀地嚼著,目光落在畫稿右下角——那是她下意識寫下的極小標注:“給唯一的不可控變量”。臉瞬間燒了起來,她慌忙用橡皮去擦,卻留下了一片模糊的灰痕,像欲蓋彌彰的心事。
收拾畫具準備離開時,窗外傳來壓抑的爭執聲。是江嶼白和周敘言,就在畫室樓下的梧桐樹影里。
“你瘋了嗎嶼白?為了那十萬動你媽留給你的競賽基金!”周敘言的聲音壓著怒火,“江振廷要是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
“他管不著。”江嶼白的聲音比夜色還冷。
“管不著?那是你保命的錢!三年前實驗室那場大火之后,你媽留給你最后的東西!你就這么…”周敘言的話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嚨。
實驗室大火?林晚星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她想起那條被水漬模糊的神秘短信:【別讓她知道你是…】。難道…
“我的事,少管。”江嶼白的聲音帶著警告的寒意,“還有,離林晚星遠點。”
“呵,現在知道護著了?”周敘言冷笑,“昨晚是誰翻遍學校西區三個垃圾桶,就為了找幾張被撕碎的破畫稿?嶼白,你他媽栽了!”
腳步聲遠去,樓下恢復了寂靜。林晚星卻像被釘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頭頂。翻垃圾桶…找她的畫稿?那些被楚瑤嘲諷得一文不值、被她憤怒撕碎丟棄的練習稿?
她猛地沖出畫室,幾乎是跌撞著撲向西區最近的那個綠色大垃圾桶。濃烈的酸腐味撲面而來,她卻不管不顧,借著遠處路燈昏暗的光,顫抖著翻開最上層的垃圾袋。油污的餐盒、揉爛的試卷…就在一個沾著咖啡漬的塑料袋下,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碎片——那是她上周畫廢的星空圖,被揉成一團丟棄在這里。而現在,它們被仔細地展開、撫平,雖然依舊布滿裂痕,卻被小心地拼合在一起,像破碎的星辰被笨拙地重新粘回夜空。
林晚星的手指撫過那些粗糙的拼合痕跡,指尖沾上黏膩的污漬,心臟卻像被一只滾燙的手攥住,酸脹得發疼。她想起昨夜畫室里,他審視那些暗色調畫稿的眼神,想起他評價“落難蝴蝶”時那不易察覺的肯定,想起他說“荊棘王冠要有刺破的鋒芒”時近乎冷酷的指引…
月光穿過梧桐枝葉,在她腳邊投下搖晃的光斑。她攥緊那幾張失而復得的、臟污的畫稿碎片,慢慢抬起頭,望向江嶼白消失的方向。濃重的夜色吞噬了他的身影,卻在她心底點燃了一簇滾燙的火焰。一個念頭如同荊棘的尖刺,破土而出,帶著灼熱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究竟在隱瞞什么?那場實驗室大火,那條戛然而止的短信,還有他翻遍垃圾桶時,指尖觸碰到的,僅僅是她的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