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國際機場的穹頂之下，空氣是剛開封的冰柜，冰冷，濕潤，帶著清潔劑和無數遠行帶來的塵埃混合的復雜氣味。人聲如同海潮，卷著幾十種語言的碎片來回沖刷光潔的灰色水磨石地面。焦柔拖著28寸、邊角被磕碰得有些凹陷的深藍色行李箱，站在傳送帶洶涌的行李漩渦之外，指尖攥著一張薄薄的打印紙。
紙的邊緣因反復折疊而毛糙，上面用中英文雙語打印著幾行關鍵信息：
【UBC校園住宿服務中心VanierHouse】
【地址：2811WestbrookMall，Vancouver，BCV6T1Z4】
【聯系人：OliviaChen】
她第八次抬起頭，目光在巨大的落地指示牌陣列上穿行。上面綠色熒光字母流淌出的地名——“Arrivals”、“Customs”、“GroundTransport”、“InternationalStudentsWelcome”——像是抽象的藝術符號，與她手中紙片上的具體信息之間，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真空屏障。耳機線垂落在胸前，另一端的手機屏幕上，導航APP固執地顯示一個灰色小點在不斷旋轉，旁邊一行小字：[弱GPS信號，定位可能不準]。
周圍拖家帶口的熱鬧人潮像一道厚實的幕布將她圍攏又隔絕。推著嬰兒車的父母，重逢擁抱的情侶，穿著制服、舉著不同大學名牌、熱情洋溢的接機學生志愿者……所有的人都流向明確，軌跡清晰。唯有她，像一片誤入洋流的枯葉，在原地打著旋。
穿印有楓葉圖案紅色背心、戴棒球帽的學生志愿者快步走過，視線掠過她的臉，短暫停留，焦柔立刻挺直背脊，嘴唇微啟試圖捕捉一個詢問的機會。
“Excuseme!WelcomeCanada!”一聲更響亮的招呼在不遠處炸開，像一道磁石，吸走了志愿者的全部注意力。她轉向另一個方向，展開燦爛笑容迎向一群剛剛匯合、高聲談笑的印度學生。
焦柔微張的唇無聲合攏，喉頭滾動，把到嘴邊的“請問…”咽了下去，她再次低頭看向皺巴巴的紙。2811WestbrookMall。她默念著，舌尖嘗到一絲來自遙遠北境的、孤身的涼意。
就在這時，夾雜清冽雪松香氣的風，混著微汗的年輕活力感，突兀地撞開了她面前凝滯的空氣。
“Hey！LostorFound?”(嘿！迷路的還是等接的？)聲音清亮，像夏日冰鎮氣泡水開罐的脆響，是北美校園男孩特有的、毫無負擔的熱情。
焦柔猛地抬頭。
陽光透過機場高處的玻璃幕墻，慷慨地灑落下來，將少年挺拔的身影籠罩在一層跳躍的金色光斑里。栗色的頭發是天然的微卷，被一頂反扣的黑色棒球帽壓住大半，幾縷不安分的發絲逃脫了束縛，垂在飽滿的額角。他穿著寬大的UBC棒球外套，袖子擼至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肌肉。最抓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的眼窩骨相是西方人的利落，襯著一對純粹的、宛如點漆的墨色瞳孔，此刻正坦率又帶著點好奇，笑意盈盈地看向她……以及她手里的紙片。
青年，或者更準確地說，年輕人手里晃蕩著一個皺巴巴的紙杯，上面印有星巴克的綠色人魚。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焦柔手里的紙張上，隨即，墨黑的瞳孔里漾起了然和善意的笑意。他微微歪了頭，棒球帽也跟著歪了一分。
“Vanier?Newbie?”(范尼爾宿舍？新生？)他發音清晰，笑容擴大，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焦柔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非常自然地把紙杯塞進旁邊的空飲料杯回收架，然后向她伸出了手。一只骨節分明、指節修長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BaggageClaim'sgoneroguetoday，eh?Alwaysswallowingtheessentials.”(行李提取今天罷工了，是吧？總是把緊要物品吞掉。)他眨眨眼，開著不大不小、帶點本土俚語的玩笑，“Needaride?”(需要搭把手嗎？)
他話音未落，目光已經落定在焦柔手邊深藍色的28寸大箱子上。沒有絲毫征詢同意的猶豫，伸出的手目標明確，徑直握住了箱子頂部伸縮式拉桿的基座。
“Whoa!好沉！”他發出一聲毫無惡意的驚呼，中英文奇異地糅雜在一起，帶點夸張的喜劇效果，手上卻穩如磐石。焦柔甚至沒看清他的小臂肌肉是如何收緊的，沉重的行李箱就像變魔術般，輕巧地脫離了她的手，被他牢牢掌控。
焦柔下意識地想按住行李：“不用，我……”
“安啦安啦！”他立刻用中文打斷了她的拒絕，“安啦”發音標準得有些刻意，后面緊跟的解釋又混成了英文，“I'vegotit!Seethevest?UnofficialTourGuide，akaLuggageSherpa.Nocharge!”(別擔心！看到這馬甲沒？非官方導游，也叫行李騾子。免費！)他拍了拍自己胸前顏色醒目的亮黃色的志愿者背心，下巴微揚，小小自得的炫耀，像只開屏的小孔雀。
不等焦柔再有任何表示，他已經推著箱子，朝出口指示走去。行李箱的萬向輪在光滑地面上發出規律的、碾壓式行進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噪音中開辟出一條短暫的專屬通道。焦柔腳步頓了一下，只能被動跟上。
“我叫Ethan！EthanHou.”他側過頭，邊走邊自我介紹，語速很快，像加了一倍速，“大三，CS的戰士——就是ComputerScience！你呢？”(我叫伊森！侯伊森。大三，計算機系的戰士——就是計算機科學！你呢？)
“焦柔。JiaoRou。教育學研究生。”焦柔的回答像壓縮餅干，簡潔，干燥。
“JiaoRou……”Ethan念了一遍，音調偏高，是ABC特有的、略顯奇異的抑揚頓挫。他點點頭，帽檐下黑色大眼又彎成了月牙，“Coolname!Like…quietstorm?Sharpanddeep!”(酷名字！像……靜水深流？犀利又深邃！)
這個中文成語夾英文的奇怪“翻譯”，配上他一本正經的表情，讓焦柔有些想笑，又有些微妙的別扭感。她抿了抿唇，沒有接話。
跟著他穿梭在密集的人流中，焦柔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挺拔的后背上。亮黃色志愿者背心像一面旗幟，UBC的字樣赫然在目。她注意到寬大的棒球外套下擺邊緣有磨白，顯然穿得很勤。他走路的姿態有種揮灑自如的彈性，肩背寬闊，腿很長，每一步都踏得又快又穩，十足的主導感。陽光偶爾掠過他裸露的小臂，勻稱的肌肉線條在行走間微微起伏，充滿年輕的張力。推著她沉重行李箱的手臂似乎毫不費力。這是個習慣運動、也習慣掌控局面的人。
“這邊！海關申報卡要填，對吧？”Ethan突然停下腳步，指向岔口邊堆放藍色紙卡的柜臺。他動作太快，焦柔幾乎撞到他背上。
“對。”焦柔穩住身體，低聲應道。她上前拿了兩張卡片。
“OK！中文還是英文？我可以幫……”Ethan熱情地探頭過來。
“我自己可以。”焦柔截斷他的話，語氣并不激烈，但不容置疑。她走到柜臺邊，拿起筆，飛快地填寫。職業？學生。停留時間？兩年。攜帶物品？她的手在“食品”那一欄猶豫了一下。
Ethan并沒離開，只是稍微退開半步，倚著旁邊空蕩的行李車架。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棒棒糖，撕開包裝紙塞進嘴里，舌尖抵著糖球，臉頰鼓起一個小包。他側著頭，黑色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低頭填表的焦柔，像只好奇又不忍打擾的大狗。棒棒糖的塑料桿在他齒間輕微地晃動。
焦柔落筆在“攜帶食品”的后面一格：【中式草藥補劑-自用】。這是她母親特意托人從國內同仁堂配的調理藥材，一個棕色的、密封很嚴的紙袋，塞在行李箱深處。應該……沒問題吧？
“Goodtogo?”(好了嗎？)Ethan的聲音響起，含混著糖果的甜膩。
“嗯。”焦柔把填好的卡片遞給他一份。
他接過掃了一眼，看到上面的內容，眉頭似乎跳動了一下，但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Cool.Followme!Expresslanesometimesworks.”(好。跟著我！有時快速通道也管用。)
他重新推起箱子，像艘靈活的小艇，熟練地選擇了一條看似人略少的隊列。隊伍移動緩慢，周圍的人臉上帶著長途飛行的疲憊。焦柔有些頭暈，胃里也開始翻攪不適。長時間的飛行壓力和此時的焦慮累積，讓她感到一股倦意爬上脊椎。
前面還有三組人。身材高大、穿著灰色海關官員制服的男人檢查完了上一個旅客，示意他們上前。他的眼神銳利，像探照燈。
焦柔深吸一口氣，遞上護照和海關申報卡。
官員低頭掃過卡片，目光在【中式草藥補劑-自用】的字上停留了格外長的時間。他審視焦柔：“Herbalmedicine?Forwhat?”(草藥？做什么用？)
他的語調是平板的，嘈雜的背景音退去，焦柔感覺心跳驟然漏掉一拍，耳朵里嗡嗡作響。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可怕的念頭：違禁？沒收？罰款？遣返？她準備好的“personaltonic”(個人補劑)、“traditionalremedy”(傳統藥材)這些英文詞匯，像被凍住的水珠，堵在喉嚨口，凝結成一片冰冷的慌亂。
“Sir?”官員的指節敲了敲柜臺，聲響如同鈍器敲在焦柔緊繃的神經上。
她張口，氣流卻在舌根凍結。攥著護照的指節用力到發白。棕色小紙袋里的苦澀藥味仿佛提前彌漫到口腔，一股災難的氣息。
這時，帶安撫力量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空氣里的凍結感。
“EverythingunderthissectionisclearedbyInternationalStudentHealthServices，Officer.”(申報單這一區域的所有內容都已通過國際學生健康服務處的認證，長官。)
Ethan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焦柔身側偏后一點的位置。他臉上陽光般溫暖的隨意慵懶消失了，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穩甚至有點肅然。他指了指申報卡上某個極其不起眼的小角落，一個幾乎被焦柔忽略的手寫簽章和潦草的編碼，他們在學校線上預申報系統提交成功后自動生成的標識。
然后，他用清晰沉穩、毫無磕絆的英文流暢地說道：“Section3，paragraphDofBorderClearanceProtocolforRegisteredMedicalSubstancesallowsfordocumentedpersonaluseTCMunderstrictpackagingandvolumeregulation.Thisitemwaspre-registeredunderthestudent’sU-PassIDnumber.”(邊境檢查條例第3章D段對于注冊醫療物質規定，嚴格包裝和劑量限制下的、有證明文件的自用中藥是被允許的。此項物品已使用該學生的U-Pass學號預先登記備案。)
每個單詞都像精確打磨過的零件，嚴絲合縫地嵌入法規的語境，他甚至還準確地引用了條款。
官員瞇起眼，仔細看了看簽章和編碼，又看了看Ethan臉上“我只是在陳述既定規則”的平靜神情，再轉向焦柔時，眼中的審視明顯褪去大半，只余下一絲被程序說服后的例行公事。
“Alright.Keepreceiptsifany.Next.”(行了。保留購買憑證。下一位。)他揮揮手，在焦柔的護照上利落地蓋了章。
焦柔只覺得喉嚨發緊，劫后余生的酸意沖上鼻腔，她幾乎是有些僵硬地接回護照和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藍色卡片。
“Allset?Mychariotawaitsoutside!”(搞定了？我的“座駕”在外面候著呢！)
冷靜沉穩的引述者立刻蒸發。Ethan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標志性的白牙，笑容燦爛得晃眼，陽光重新落滿他的眼角眉梢。仿佛剛才精準引用條規、幾句話就解了圍的人只是她的幻覺。重新握住她的行李箱拉桿，動作熟稔得好像是他自己的包。
“走這邊，JiaoRou！絕對比Google地圖靠譜！VanierHouse，對吧？小意思！”他邊走邊回頭對她說著，中文帶著他特有的跳躍感，最后一個詞“小意思”的尾音微微上揚，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午飯吃什么。
亮黃色的志愿者背心，在光線偏暗的接駁通道里異常醒目。焦柔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機場通道特有的冷風灌進來，帶來室外還未散盡的寒意，吹亂了她耳邊的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