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梯教室如大型白色貝殼，層疊弧形座椅環繞下沉式講臺。新漆家具的化學氣味、凝結的咖啡因焦慮和幾百人呼出的渾濁氣息。焦柔坐在中后段靠過道位置，攤開的筆記本雪白如手術臺布。筆尖懸停在“跨文化教育中的身份認同理論”（IdentityNegotiationTheoryinCross-CulturalPedagogy）標題上方，墨水將落未落。

“所以固化的族裔標簽簡直像中世紀緊身衣！教育者需要成為手術師，用課程設計這把柳葉刀——”講臺上，安德森教授揮舞手臂，金絲邊眼鏡在聚光燈下反著凌厲的光。他像個被知識電流驅動的傳道士。

突然，一股洪流般的喧鬧聲浪轟然撞碎了學術場域。教室入口處的自然光被幾個高大的身影攔腰截斷。嘻哈風的寬大T恤，運動褲褲腿堆在限量球鞋鞋面上，笑聲帶著不加掩飾的回響，像幾顆投入水塘的石子。

焦柔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目光穿過層層黑色頭顱，看到被簇擁在中心的栗色卷發身影，EthanHou。棒球帽換成了印著抽象幾何圖案的黑色頭帶，額頭光潔，下頜線條在門口背光處格外利落。他正大笑著攬過身邊金發高個子男孩的肩膀，另一只手隨意地比劃著什么。

他們像自我意識過剩的洋流，一路沖刷相對安靜的空氣漩渦，朝教授眼皮底下的黃金空位區涌來。書包、水瓶被毫不憐惜地拋在空位上，碰撞聲此起彼伏。焦柔前排一個帶著厚厚眼鏡的亞裔男生，下意識地把自己攤開的筆記本又往旁邊挪了兩寸，像避開一場小型泥石流。

“Sorryfolks!Parkinggaragewas…”（抱歉各位！車庫排隊……）Ethan的聲音帶著點夸張的喘息，英文單詞圓潤響亮地滾過階梯空間。他半癱進座位里，長腿舒展，幾乎伸到焦柔前排椅子下。

安德森教授暫停了他的“教育外科手術論”，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這片新生的“地質活動帶”。短暫的、帶著點壓迫感的靜默。

Ethan立刻坐直了些，臉上掛起訓練有素的、混合歉意和嬉皮的笑臉，對講臺方向，兩只手舉到臉側做出輕微的“投降”姿勢。動作夸張卻流暢，完美得像個社交媒體上的道歉范本。他周圍的朋友也短暫地收斂了嬉笑。

教授輕微地哼了一聲，收回視線，繼續他被打斷的“柳葉刀”宣言。

焦柔低下頭，筆尖落在紙上。剛寫出一個鋒利的“Identity”，余光卻瞥見斜前方的身影猛地從懶散中彈起，在座位上擰過半個身子。頭帶下的黑眼睛越過人和空氣里漂浮的塵埃，鎖定了她。

他咧開嘴，幅度很大，無聲地做了個“Hey!”的口型。隨即夸張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在太陽穴旁邊點了一下，再朝著她的方向彈開，像個飛吻的變體。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是標準的美式陽光男孩的打招呼方式，在死水微瀾的嚴肅學術課堂里，突兀得如同水族館里投下一顆榴蓮糖。

周圍幾個人沿他的動作疑惑地回頭張望，焦柔感覺自己成了眾矢之的的臉部展示牌。耳根熱意上涌，她迅速低頭，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筆記本上的“I”字上，恨不得把它刻穿紙張。一絲被冒犯的細微惱怒和社交尷尬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

“……因此，在互動式身份理論的象限圖中（見PPT）……”教授按動激光筆，紅光打在巨大屏幕上復雜的坐標網格里。

焦柔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目光追隨著晃動的紅點，試圖把注意力重新拉回理論結構上。身份邊界、協商策略、教育者的工具包……等等概念在腦中快速梳理。

“Woo!AtoZ，identitypuzzle!AnyonewannadecodemyABCbrain?”（喔！從A到Z的身份謎題！誰想來解碼我的ABC腦袋？）一個響亮的、帶點調侃的男聲在黃金座位區炸開。音量不高不低，足夠清晰地穿透到教室中段。

是Ethan。他支著下巴，對旁邊的朋友擠眉弄眼，手指還故意學教授的樣子，在屏幕上虛擬坐標軸間瞎比劃，死黨們爆發出壓低卻毫不掩飾的笑聲。

前排的亞裔男生后背繃得越發僵直。焦柔清晰地聽見自己筆尖在紙上劃過一道多余而尖銳的拖長音。她猛地把筆提起，指關節微微泛白。學術的嚴肅性像被投入攪拌機，攪得稀碎。

講臺上的安德森教授這次沒有停頓，但他的眼神明顯變得更冷，語速加快。

兩小時的課程在教授終于宣布休息的剎那告一段落。座椅摩擦地面的刺耳聲涌起，焦柔立刻收拾東西，站起身準備去洗手間，逃離令人窒息又惱火的空氣。

“JiaoRou!”

聲音帶著跳躍感自身的節奏，像不受控制的輕羽毛，落在她剛邁出過道的腳步前。

焦柔頓住，一轉身，差點撞上一堵胸膛。Ethan不知何時已閃身離座，像行動迅速的金毛尋回犬，堵在了她的必經之路上。

他微微俯身，頭頂該死的黑色頭帶幾乎要蹭到她的額頭。濃密的栗色卷發有些散亂，幾縷因之前的動作掙脫了發帶的束縛，黏在汗濕的額角。墨黑的瞳孔近距離地放大在她眼前，清澈見底，映出她凝滯、略帶愕然的表情。毫無邊界感、灼熱的生命熱情撲面而來，顯得親昵，和她想要獨處的愿望激烈沖突。

“Hey!”他笑容燦爛，像加拿大夏日的陽光一樣不加過濾，“那個IdentityQuadrantMap……”他做了個痛苦扭曲的表情，用手在腦袋旁邊畫圈，“我腦子里的線……全亂了！像被貓抓過的毛線球！”（IdentityQuadrantMap...Mybrainwiresare...aballofyarnmauledbyacat!）英語夾雜著吐槽節奏。

焦柔下意識想后退，鞋跟卻抵住了后面的階梯邊緣。她穩住身體，盡量讓聲音保持疏離：“圖表并不復雜。請再看一下筆記和PPT?！?/p>

“筆記？”Ethan發出近乎悲鳴的哀嘆，表情垮下來，濃眉糾結在一起，像個苦惱的小男孩，“我的筆記……全是外星加密字符！”他從工裝褲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線圈本，嘩啦啦翻開，伸到焦柔面前。

上面……確實慘不忍睹。潦草的英文夾雜著詭異符號，幾行字母像醉漢跳舞，甚至還有笨拙的簡筆畫小人，有捂腦袋的，有在復雜箭頭指向下暈倒的。真正需要記錄的理論要點卻稀疏得像戈壁上的駱駝刺。

然后，在混亂的涂鴉邊緣，她赫然看到幾行扭曲方塊字：

“教有身分”——（TeachingIdentity？）

“A型交化”——（A-typeInterchange？諧音“交化”應為“交流”？）

“我ABC腦殼痛”——（MyABCbrainhurts）

每個字像從車禍現場爬出來，缺胳膊少腿，字距古怪。他甚至把“身份”的“份”寫成了“有”下加個“貝”，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漢字。

“瞧！”Ethan指著怪字“身+有+貝”，語氣委屈，“這個復雜的‘份’字！它明明應該是……是‘刀’加個‘八’？”他用手憑空比劃，困惑不已，“中文太……太兇殘了！”（Look!Thiscomplexcharacter!Itfeelslike...aknifewithaneight?Sobrutal!）

焦柔看著他苦惱又真誠的臉，再看看足以讓任何一個中文老師心梗的筆跡，胸中被擾亂課堂的惱怒，竟奇異地被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沖淡了?！澳鞘恰矸荨Ｗ筮叀眢w’的身，右邊‘分’……”甚至有點不想解釋被拆解的“份”字的真正構造了。

“身體分開？哦！所以是‘撕破臉皮’的‘身份’？”Ethan恍然大悟狀，下一秒又垮下臉，“好難！像破解摩斯密碼！”

焦柔深吸一口氣，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她用筆尖迅速在Ethan的本子上，在外星人涂鴉旁邊，飛快寫下幾行清晰有力的方塊字：

【身份認同理論】

核心要素：自我認知、文化期待、情境互動。

教育者工具：提供安全空間、引入多文化視角、鼓勵反思性對話。

她的字工整得如同印刷品，與Ethan的“天書”形成慘烈對比。

“哇哦！”Ethan發出贊嘆的低呼，黑色瞳孔點亮，如同看到了稀世珍寶，“這個……像藝術品！姐姐的英文筆跡也一定像激光刻?。　遍_心地托著本子，仿佛新寫上的幾行字是出土的珍貴碑文。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在自己另一邊的口袋里摸索。幾個揉成團的薄荷糖紙被帶出來，飄落在地。他渾不在意，變魔術般掏出熒光綠的塑料小方塊——一個U盤。

“嗯……”他把U盤和本子一起遞過來，身體又逼近了半步，氣息帶著股清爽的薄荷甜味，“PPT……能拷一份完整版？Mynotesneedlifesupport！”（我的筆記需要生命維持！）央求的眼神濕漉漉的，像急于討賞的大型犬，“還有，能……在旁邊……加點中文批注嗎？就……一點點！”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一個小小的、象征性的間隙。

焦柔掃過他遞來U盤上，又審視他寫滿“求知欲”和“無助感”的臉，再低頭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薄荷糖紙。壓下去的不適感又浮了上來。太近了。這闖入感。這理所當然的求助。

“我沒帶電腦。U盤也沒地方插?！苯谷崧曇粑⒗洌共皇墙杩?，她只帶了平板和筆記本。

“哦！”Ethan立刻縮回手，臉上閃過清晰可辨的失望，像雨水打濕的金毛耷拉下耳朵。但下一秒，陰云就被新的陽光驅散。他動作快得像瞬移。U盤“嗖”地收回口袋，空出的手變戲法一樣往身后的包里一探。

再拿出來時，掌心赫然躺著個折成完美方方正正的、棱角分明的紙包，是焦柔寫下關鍵筆記的紙。

骨節分明、因運動而帶著力量感的手指，以叫人驚嘆的細致和耐心，將寫滿字的紙小心翼翼地沿著之前焦柔無意折出的印痕，重新一層層折疊、壓平、再折疊……直到變成小巧的方豆腐塊。

陽光透過階梯教室高窗，照在他的手上。指節在光線下微微泛紅，小臂因為用力而繃出緊實的肌肉線條，薄薄的皮膚下淡青色血管若隱若現。這雙剛剛投擲書包、做夸張動作的手，此刻卻操作著與主人氣質完全不符的一絲不茍。

折痕全部被指甲壓平。他把小小的、棱角挺括的紙塊，如同交付一件圣物，鄭重地放回了筆記本夾層里專門用來放課堂講義的分隔頁中。然后，抬起頭，對焦柔露出干凈、滿足又帶著點狡黠的笑容，兩排整齊的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Nowit’ssafe!Andjustincase…”他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全新的、銀色錫箔紙包裝的薄荷糖，撕開包裝紙，“補充腦力！Missionpossiblenow!”

他飛快地把綠色晶體塞進自己嘴里，含著糖的腮幫子鼓起一邊，一邊囫圇著說話：“下課等我?。【腿耄∥覜_刺去機房！三秒拷貝，不會耽誤你！”（Afterclass!Waitforme!Threeseconds!Sprinttothelab!Copyinthreeseconds!Won’tdelayyou!）說話時帶著糖果的清涼甜味氣息，甚至下意識地舔了一下被糖濕潤的下唇。

焦柔一時語塞。這人簡直是股高速運轉的亂流，無視一切阻擋，攜帶奇怪的執著感。

下課鈴聲撕裂了短暫的交談。

“三秒！”Ethan在她耳邊又強調了一次這個夸張的時間單位，身體已經像離弦的箭轉向教室后門。背包斜挎，棒球鞋在光滑地板上發出響亮的摩擦聲。他幾乎是彈射起步沖過幾排座椅，帶起短暫的氣流。頭發在跑動中飛揚。

周圍的人群緩慢向外移動。焦柔站在原地，望著消失在門口走廊拐角處的亮黃色外套邊緣。殘留的雪松薄荷氣息還未完全散去，和她筆記本上工整清晰的方塊字糾纏在一起。地上，無意帶落的薄荷糖紙，安靜地躺在光潔的地面反射從高窗外透進來的蒼白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