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柔坐在靠窗的長桌盡頭，面前攤開的《跨文化教育政策比較研究》像一塊沉重的墓石。屏幕幽光映亮她眼下的淡青，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光標在密密麻麻的PDF注釋間逡巡，如同迷途的螢火蟲。

她需要一份關鍵數據，五年前多倫多教育局針對新移民學生語言適應項目的內部評估報告。公共數據庫里只有摘要，核心數據被鎖在需要特殊權限的“政策研究檔案庫”深處。權限申請流程冗長如西伯利亞鐵路，而她的文獻綜述死線迫在眉睫。

“滴答。”

水滴落在金屬表面的輕響。焦柔抬眼。斜對面，張薇正慢條斯理地擰緊一只保溫杯的杯蓋。頂燈冷光，在她修剪精致的指甲上投下一點銳利的亮斑。她沒看焦柔，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精裝書封燙金標題上，嘴角卻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

焦柔收回視線，指尖在鍵盤上敲擊，試圖繞過權限墻的漏洞。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數字無聲跳動。

“嗒、嗒、嗒。”

高跟鞋敲擊硬木地板的聲響由遠及近，節奏精準，聲音在焦柔桌旁停駐。

“焦同學，”張薇的聲音不高，圖書館特有的、刻意壓低的黏稠感，像蜂蜜裹玻璃渣，“還在為那個‘語言適應評估’的數據發愁？”她傾身，保養得宜的手搭在焦柔椅背上，無名指上的鉆石戒指特別引人注目。她身上昂貴的鳶尾花香水味強勢地侵入舊書與樟腦的氣味領域。

焦柔身體繃緊沒有抬頭：“嗯，權限有點麻煩。”

“麻煩？”張薇輕笑一聲，氣息拂過焦柔耳廓，“不是麻煩，是規矩。核心政策數據，又不是菜市場的大白菜，誰都能翻翻揀揀。”她指尖點了點焦柔屏幕邊緣，“特別是……涉及敏感族裔數據的部分。安全協議，懂嗎？”“敏感族裔”幾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焦柔的指節在桌面下收緊。她抬起頭，迎上張薇鏡片后帶著審視和近乎愉悅的銳利眼睛：“我只需要趨勢性數據支撐理論框架，不涉及個體隱私。”

“趨勢？”張薇挑眉，笑容加深，像面具上精心描畫的紋路，“趨勢也是從一個個‘敏感’個體身上爬出來的數據蟲。規矩就是規矩，流程就是流程。”她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焦柔，“年輕人，學術熱情是好事，但別總想抄近道。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拍了拍焦柔的肩膀，力道不重卻帶著種長輩式的教誨感，指甲邊緣刮過硬質椅背發出細微的嘶啦聲。

高跟鞋的“嗒嗒”聲再次響起，不緊不慢地遠去，消失在層層書架構成的迷宮里。空氣里只留下濃烈到窒息的鳶尾花香，和“腳踏實地”的回音，像帶毒的針，扎在焦柔的神經末梢。

她盯著屏幕上灰色的、標注著【訪問受限】的文件夾圖標，胃里一陣翻攪。張薇的話仿佛粘稠的油污，覆蓋在她原本清晰的學術路徑上。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煩躁，重新聚焦于文獻。但鉛字仿佛在蠕動、變形，組合成張薇虛假關切的臉。

“砰！”

一聲悶響，夾帶金屬滾輪碾過地面的噪音，粗暴地打破了圖書館的死寂。焦柔猛地轉頭。

侯新宇像顆失控的保齡球，撞開了東亞區沉重的橡木門。他推著一輛堆滿書的移動推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輛推車在推著他。車上小山般的硬殼精裝書搖搖欲墜，最頂上幾本中文典籍《論語集注》、《資治通鑒選譯》的硬殼書角危險地懸在邊緣。他整個人幾乎被淹沒在書堆后，只露出半個栗色卷發的腦袋和一雙瞪得溜圓、寫滿“完蛋了”的黑眼睛。

推車的一個輪子顯然卡住了，行進軌跡有點歪扭，像醉漢的舞步，直直往焦柔這張靠窗的長桌沖來。

“Whoa!Whoa!Brakes!Wherearethebrakes?!”（哇哦！哇哦！剎車！剎車在哪？！）他壓低聲音驚呼，手忙腳亂地控制方向，動作像第一次操作挖掘機。

焦柔下意識地站起身想躲開，但推車在距離桌腿僅剩半米時，卡住的輪子猛地一滑。

“嘩啦——轟！”

推車以詭異的角度急剎，車身猛烈震顫。頂端的《論語集注》率先滑落，厚重的硬殼封面像板磚一樣拍在光潔的桌面發出轟響。緊接著，《資治通鑒選譯》和另外幾本大部頭如同雪崩般傾瀉而下，砸在桌面上、地板上，書頁嘩啦啦翻飛，揚起細小的塵埃。

整個東亞區，所有埋首書卷的腦袋齊刷刷抬起，目光如同探照燈，投向災難現場。

侯新宇從書堆后面伸出半個身子，頭發被靜電吸得根根豎立，臉上蹭了一道灰痕。他環顧四周，對上數道或驚愕、或譴責、或看好戲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焦柔寫滿震驚和慍怒的臉上。

“Oops…”他縮縮脖子，露出尷尬和一點點討好的笑容，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Surprise…bookavalanche?”（呃…驚喜…書山雪崩？）

焦柔掃視散落在腳邊、攤開書頁的《論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對著她，如同無聲的諷刺。

“圖書館內禁止喧嘩和奔跑！”尖銳的女聲響起。穿深色制服的管理員幽靈般出現在書架旁，臉色鐵青，手里拿著記錄本，“姓名！學號！這些書需要立刻歸位！”

侯新宇立刻站直，雙手舉到胸前做投降狀，臉上切換成誠懇的認錯表情：“Mybad!Totallymybad!EthanHou，202XXXXX.I’llfixit!Rightnow!Supercareful!”（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侯伊森，學號202XXXXX。我馬上收拾！立刻！超級小心！）他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彎腰去撿地上的書，動作幅度大得差點帶倒另一摞搖搖欲墜的書堆。

管理員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在本子上快速記錄著。

眼前一片狼藉，還有手忙腳亂、試圖把一本倒扣的《說文解字》扶正卻差點撕破書頁的罪魁禍首，焦柔只覺得無力感涌上心頭。她彎腰，沉默地撿起腳邊沉重的《論語集注》。

“Sorry!Sorry!”侯新宇收拾的空隙，不忘對周圍投來不滿目光的人小聲道歉，最后湊到焦柔身邊，濃重的鼻音和十二萬分的歉意，“JiaoRou，真對不起！嚇到你了？我…我本來想幫你找點資料……”他指了指推車上的書，“關于…移民語言適應什么的？結果…呃…導航失靈了。”他懊惱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

焦柔沒說話，只是把撿起的書輕輕放在桌上。目光掃過他推車上的書，除了幾本中文典籍，大部分是英文的《加拿大教育政策史》、《多元文化主義與語言政策》……甚至還有一本《數據挖掘入門》。雜亂無章，毫無重點，像他這個人一樣。

管理員監督侯新宇把書一本本塞回推車，嚴厲警告了幾句才離開。侯新宇推著終于馴服的推車，垂頭喪氣地往書架深處走，像只斗敗的公雞。

焦柔坐回座位，準備繼續學習。但桌面上的《論語》像一塊磁石，不斷吸引她的視線。張薇的話，侯新宇制造的混亂，還有屏幕上灰色的文件夾圖標，在腦中交融成一團漿糊。她煩躁地合上筆記本。

“Psst!”

細微的氣流聲，焦柔側頭。

侯新宇不知何時又溜了回來，像只靈活的大貓，悄無聲息地蹲在她桌旁的地毯上。他仰起臉，額發有些汗濕地貼在皮膚上，眼睛很亮，一種做賊般的興奮和邀功的神情。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保管理員不在視線范圍內，然后飛快地從連帽衫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塞到焦柔攤開的筆記本下面。

是一個U盤。深藍色，外殼邊緣有磨損的痕跡。

“Shhh!”他把食指豎在唇邊，眼睛彎成月牙，用氣聲說，“別問！別說話！Justplugitin!”（別問！別說話！插上就行！）

他的指尖在收回時，擦過焦柔放在桌沿的手背。皮膚相觸，焦柔清晰地感覺到他指腹傳來的、因緊張和剛才的忙亂而產生的微熱汗意。

焦柔沉默地望著他，又低頭看看靜靜躺在筆記本下的U盤。深藍色的塑料外殼，一顆來路不明的神秘種子，被行事莽撞、思維跳脫的男孩，以類似地下交易的方式，塞進了她的領地。

侯新宇沒等她回應，迅速起身，貓著腰，幾步就消失在最近的一排書架后面。

焦柔盯著U盤，指尖懸在半空。圖書館重新恢復了寂靜，似乎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音。張薇的警告言猶在耳，規矩、流程、安全協議……簡直是一道道枷鎖。U盤，是侯新宇用笨拙的“書山雪崩”換來的？還是他從某個“近道”里挖出來的？

吸氣，舊書和樟腦的氣味，鉆進鼻腔。最終，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U盤的塑料外殼。拿起插入了自己筆記本電腦的接口。

硬盤指示燈閃爍，發出輕微的讀取聲。屏幕上彈出一個文件夾窗口。

里面只有一個文件：【TDSB_LanguageAdaptation_Eval_FullReport_Internal_2018.pdf】

焦柔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雙擊文件。

進度條拉滿。一份完整的、帶有教育局內部簽章和水印的PDF文檔在屏幕上展開。圖表、數據、分析結論……所有她需要的關鍵信息，如同被魔法解鎖的寶藏，完完整整地呈現在眼前。

她滑動觸控板，目光快速掃過遙不可及的數據。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半透明的提示框悄然浮現：

【文件來源：臨時訪問密鑰-權限：一次性讀取-有效期：00:04:59】

倒計時開始跳動。鮮紅的數字無情地遞減：04:58…04:57…

焦柔猛地抬頭，視線掃向侯新宇消失的書架，心臟在胸腔里撞擊。她不再猶豫，手在觸控板上疾速滑動，點擊保存按鈕。

【保存失敗。目標文件受權限保護。】

焦柔瞳孔微縮，她立刻嘗試截圖。系統提示音輕微響起：【操作受限】。

倒計時：03:21…03:20…

她咬住下唇，讓自己冷靜下來。手指重新落回鍵盤，打開空白文檔。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如飛，目光在屏幕顯示的PDF和空白文檔間高速切換。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將關鍵的數據點、核心結論、圖表趨勢，用最精煉的語言轉化為一行行屬于自己的筆記文字。

鍵盤的敲擊聲在寂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清晰，一種與時間賽跑的緊迫感。汗水從她額角滲出，沿太陽穴滑落。

倒計時：01:05…01:04…

她敲下最后一個句號。

幾乎在同一秒，屏幕上的PDF文件瞬間變灰，彈出紅色的警示框：【訪問權限已過期】。

焦柔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胸腔里狂跳的心臟開始回落。文檔里密密麻麻的記錄，被鎖在深墻之后的數據，以另一種形式被她捕獲、馴服。

忽然，一張折疊得方正的、邊緣帶鋸齒的小紙片，被人從旁邊慢慢推到了她的鍵盤上。

焦柔側頭。

侯新宇不知何時又蹲回了她桌旁的地毯，臉上緊張、期待和邀功的狡黠笑容。指了指紙片，又指了指屏幕，用氣聲飛快地說：“Mission…possible?”（任務…完成？）

焦柔拿起紙片。是廉價的、邊緣帶鋸齒的便簽紙，上面用結構怪異、筆畫幼稚的中文寫著：

【姐姐，數據廢墟里挖到寶了嗎？】

【作為交換…能幫我看看這個嗎？】

【附件：Assignment1_IdentityTheory_EthanHou.docx】

下面畫了個簡筆畫的、雙手合十、眼淚汪汪的卡通小人頭。

焦柔的視線從紙片移到蹲在桌邊、乖巧看她的侯新宇身上。額發汗濕，臉上灰痕還在，眼神是等待投喂的幼犬，充滿了期待和忐忑。再低頭看向自己文檔里搶救出來、滾燙的文字。

圖書館窗外，紅霞逐漸浸染天空。橡木長桌的陰影拉得更長，將兩人包裹在一片曖昧不明的昏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