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真租住的公寓廚房好似剛經歷了一場微型龍卷風,空氣里彌漫蒸騰的水汽、白醋的酸冽和新鮮生姜的辛辣。料理臺上,面粉如同雪崩后的遺跡,星星點點灑落在不銹鋼盆沿、沾滿餡料的刮刀和幾片孤零零的白菜葉上。焦柔系著圍裙,袖口挽至肘彎,指尖有黏膩的面粉,正將一張薄厚不均的餃子皮攤在掌心。舀餡、捏合、掐褶,每個餃子都如同復制品般挺立,帶著拒人千里的工整。
“柔柔!救命!我的餃子皮要起義了!”林真真哀嚎著舉起手里一張邊緣開裂、軟塌塌的面皮,餡料正從裂縫中探頭探腦。鼻尖沾著一點面粉,像只花貓。
焦柔頭也沒抬,指尖沾水,點在面皮邊緣:“水太少,收口太急。慢點。”聲音冷靜得像在指導實驗操作。
門鈴就在這時炸響,帶著一種歡脫的、不加掩飾的活力。
“來了!”林真真如蒙大赦,丟下破皮餃子沖向門口。
門開。室外冷空氣、年輕男性荷爾蒙和某種運動香水清冽前調的氣息涌入。侯新宇站在門口,臉上是運動后的紅暈,笑容燦爛得晃眼。他穿寬松的衛衣和工裝褲,手里拎著一個巨大的、印著“LuckySupermarket”的塑料袋,里面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零食和飲料瓶。
“Hey!Partytime!(派對時間!)”他聲音洪亮,目光越過林真真,精準地落在廚房里焦柔的背影上,“JiaoRou!看我帶了什么!”他炫耀般舉起袋子,“洽洽香瓜子”和“衛龍辣條”的包裝格外醒目,“AuthenticChinesesnacks!FortheauthenticChineseexperience!(正宗中國零食!為了正宗中國體驗!)”
焦柔捏餃子的手指頓了一下。面皮邊緣被她無意識捏出一道深痕。她沒回頭,繼續手里的動作,只是脊背線條繃得更直了些。
“哇!Ethan你太懂事了!”林真真笑著接過袋子,側身讓他進來,“快進來,餃子大戰正酣!”
侯新宇幾步跨進廚房,健壯的身形讓本就擁擠的空間顯得更逼仄。他好奇地湊到料理臺前,看著焦柔手下排列整齊、如同小型雕塑的餃子,發出夸張的贊嘆:“Wow!藝術品!像…像小元寶!”他努力搜刮中文詞匯,目光灼灼地盯著焦柔靈巧的手指,“姐姐,教我?我學東西…超快!”
焦柔抬眼,“洗手。”
“Yes,ma’am!(遵命,長官!)”侯新宇立刻立正,做了個不倫不類的敬禮動作,笑嘻嘻地沖向水槽。水流嘩嘩作響,他擠了洗手液,搓出豐富的泡沫,動作大開大合,水珠濺濕了臺面邊緣。
林真真望著焦柔緊繃的側臉,悄悄吐了吐舌頭,壓低聲音:“柔柔,給點面子嘛,人家小朋友特意跑來體驗中華文化……”
焦柔沒應聲,只是將新包好的餃子放在撒了薄粉的盤子里。
侯新宇甩著手上的水珠回來,興致勃勃地拿起林真真搟好的、形狀不規則的餃子皮。他學著焦柔的樣子舀了一大勺餡料,笨拙地堆在皮中央,然后試圖合攏。餡料立刻從四面八方溢出,粘了他滿手。
“呃…餡料…有點叛逆?”他尷尬地笑著,求助地看向焦柔。
焦柔嘆了口氣,放下手里的活,拿起新皮示范:“餡料居中,邊緣留白。沾水,一點點。”她像在念說明書。
侯新宇湊得更近,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她耳廓。他認真地學習,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線,那雙適合敲擊鍵盤或投擲籃球的手,顯得笨拙無比。他捏出的餃子歪歪扭扭,有的肚子撐破,有的干癟如紙片,軟塌塌地趴在案板上,與焦柔手下挺括的“藝術品”,天差地別。
“哈哈!Ethan,你這包的是…餛飩還是面疙瘩?”林真真指著其中一個露餡露得最厲害的“餃子”大笑。
侯新宇也不惱,反而舉起“殘次品”,對著燈光煞有介事地端詳:“Abstractart!(抽象藝術!)懂嗎?這叫…解構主義餃子!”他得意地挑眉,又拿起一張皮,準備再戰。
廚房里氣氛稍微活絡了些。水汽氤氳,蒸鍋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餃子終于全部下鍋,在滾水里沉沉浮浮。
“開飯開飯!”林真真招呼著,把幾盤餃子端上餐桌。侯新宇立刻搶著擺碗筷,動作麻利,還不忘把帶來的“衛龍辣條”拆開倒在精致的小碟子里,紅油辣子襯著白瓷,視覺沖擊力十足。
焦柔解下圍裙,沉默地坐下。面前的小碟里,林真真給她倒了半碟鎮江香醋,又細細地切了姜末撒上,最后淋上幾滴香油。這是她習慣的蘸料。
侯新宇好奇地看著,拿起醋瓶:“這個…酸水?要這么多?”他學焦柔的樣子,往自己碟子里倒了幾乎滿碟的醋,又舀了一大勺姜末,最后拿起醬油瓶,猶豫了一下,也倒了不少進去。深色的醬油迅速在醋碟里洇開,混合成一種渾濁的棕黑色液體。
“Ethan!你這是要蘸餃子還是腌咸菜?”林真真驚呼。
“What?不是這樣嗎?”侯新宇一臉無辜,用筷子尖蘸了點自己調制的“混合液”嘗了嘗,立刻被酸得齜牙咧嘴,“哇!好酸!好…復雜!”他吐著舌頭,盯著焦柔碟子里清亮的醋汁,“姐姐,你的…看起來更高級?”
焦柔沒理會他,夾起自己包的餃子,蘸了點醋姜汁,安靜地吃著。
侯新宇聳聳肩,放棄了自己的“黑暗料理”,轉而夾起一個林真真包的、形狀飽滿的餃子,試探性地蘸了點焦柔碟子邊緣的清醋,滿懷期待地咬了一口。湯汁燙得他直哈氣,眼睛卻亮起來:“Hot!Butgood!鮮!(燙!但好吃!鮮!)”他豎起大拇指,又夾起一個,“這個餡…豬肉白菜?Magiccombo!(神奇組合!)”
他吃得很快,腮幫子鼓鼓囊囊,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跟林真真聊天,話題從昨晚的籃球賽跳到下周的編程作業。焦柔安靜地吃著,偶爾回應林真真的問題,目光始終垂落在自己碟子里。
“對了,Ethan,”林真真突然想起什么,指著桌上拆開的辣條,“這個‘衛龍’,你覺得怎么樣?夠不夠‘中國’?”
侯新宇正被一個餃子燙得直吸氣,聞言立刻抓起一根辣條塞進嘴里,嚼得咯吱作響,辣得額角冒汗:“Spicy!Crazyspicy!But…addictive!Like…likeChineseDoritosonsteroids!(辣!超辣!但是上癮!就像打了激素的中國版多力多滋!)”他灌了一大口可樂,“說到‘中國’……”他放下筷子,臉上帶著分享重大發現的興奮,“我最近那個作業,IdentityTheory那個,研究亞裔青少年文化適應,發現個超有趣的現象!”
焦柔夾餃子的筷子停在半空。
“你們知道嗎?”侯新宇壓低聲音,像在說什么秘密,墨黑的瞳孔在燈光下閃著光,“很多ABC,尤其是二代、三代,他們有個特別酷的代號——‘香蕉人’!Yellowoutside,whiteinside!(黃皮白心!)是不是超形象?‘原裝進口’的,就叫‘Authentics’(原裝正品),原汁原味!”他邊說邊用手比劃著“蹺蹺板”的動作,表情生動,“他們就在這兩極之間‘玩蹺蹺板’(playingsee-saw),找平衡,特有意思!我這論文題目就叫《BananasandAuthentics:TheIdentitySee-SawGameofNorthAmericanAsianYouth》(香蕉人與原裝貨:北美亞裔青少年的身份蹺蹺板游戲)!怎么樣?是不是抓眼球?”
“啪!”
焦柔手中的白瓷小碟,邊緣磕在碗沿上,碟子里清亮的醋汁晃動著,映出她驟然冷下去的臉。廚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蒸鍋還在發出單調的嘶鳴。
林真真張著嘴,表情僵住,看看侯新宇,又看看焦柔。
侯新宇臉上的興奮笑容也凝固了,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呃…怎么了?這個…比喻不酷嗎?”
“Cool?”(酷?)焦柔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錐鑿穿凝滯的空氣。她抬起頭,目光刺向侯新宇,“Youthinkthat'sjustan'analogy'?(你就覺得那只是個‘比喻’?)You'rereducingcomplexculturalidentityto...buzzwords?(你在把復雜的文化身份簡化成...網絡流行詞?)‘Bananas’?‘Authentics’?Playing‘see-saw’?(‘香蕉人’?‘原裝貨’?跳‘蹺蹺板’?)”她每吐出一個詞,聲音里的寒意就更深一層,“Doyouhaveanyideawhatthoselabelsreallyrepresent?(你明白這些標簽真正代表什么嗎?)They'renotquirkymetaphors.They'reslurs!Harmfulstereotypes!Crudebinariesthatstigmatizeandcreateotherness.(它們不是俏皮的比喻。它們是侮辱性的稱呼!有害的刻板印象!會導致污名化和產生‘他者感’的粗陋二分法。)They'remarkersofdeepculturalfractureandprofoundidentityanxiety,notsome'cool'game!(它們是深深的文化斷裂和嚴重的身份焦慮的標記,不是什么‘酷’游戲!)”她的話語像冰雹一樣砸落,沉重而銳利。
侯新宇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卻在焦柔燃燒冰冷怒火的眼睛注視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握筷子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凸。總是帶著笑意的黑眼睛,充滿了巨大的困惑、慌亂和一絲被當頭棒喝的委屈。他像個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小孩,僵硬地坐在那里,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林真真猛地回過神,趕緊打圓場:“Ethan,youidiot...apologize!Now!(Ethan,你這個笨蛋...道歉!現在!)Youdon'tknowwhatyou'retalkingabout!Thatword...it’sloaded!(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那個詞...它含義太沉重了!)”
侯新宇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發緊:“I…I…I’msorry.Ididn’t...Ididn’trealize...(我...我...我很抱歉。我沒有...我沒有意識到...)”他中文磕絆得厲害,眼神慌亂地躲避焦柔的視線,落在自己面前那碟渾濁的、棕黑色的蘸料上,像找到了唯一的避難所。
焦柔沒再看他。她推開椅子站起身,圍裙帶子垂落。她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水流沖刷她沾著面粉和油漬的手指。水流聲在死寂的廚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吃飽了。”她背對餐桌,聲音恢復了往日的語調,卻比剛才的怒火更讓人心頭發涼,“你們慢用。”
她關掉水龍頭,扯下墻上的毛巾擦干手,動作利落得沒有一絲多余。然后,解下圍裙,搭在椅背上,徑直走向玄關,拿起自己的外套。
“柔柔!”林真真追過去。
“真真,謝謝款待。我先回去了。”焦柔的聲音隔著一段距離傳來,平靜無波。她拉開門,冬夜凜冽的寒風灌入,吹散了廚房里最后一點暖意。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發出一聲輕響。
公寓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
侯新宇還僵在餐桌旁,低著頭,盯著棕黑色的蘸料。一滴湯汁從他剛才夾起的、已經冷掉的餃子邊緣滑落,“啪嗒”一聲,滴進渾濁的液體里,暈開一圈小小的漣漪。
林真真嘆了口氣,走回餐桌,看著侯新宇失魂落魄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Ethan...thatterm'banana'...it'sincrediblyoffensive.Derogatory.(Ethan...那個‘香蕉人’的說法...它非常冒犯。是貶損性的。)Doyouunderstand?(你明白嗎?)Itcutsdeepforalotofpeople.(它深深傷害了很多人。)”
侯新宇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為震驚而睜得極大,瞳孔內是純粹的茫然和受傷:“Offensive?Derogatory?(冒犯?貶損性?)But...why?(但是...為什么?)Ithoughtit...itdescribed...arealstruggle...(我以為它...它描述了...一種真實的掙扎...)”他聲音越來越低,有濃重的鼻音和難以置信,“Ijustwantedto...understandthattension…(我只是想...理解那種張力...)”他看起來完全懵了,困惑和失落壓垮了張揚的姿態,肩膀沮喪地垮塌下來。窗外的霓虹燈在低垂的側臉上投下光影,卻無法驅散任何陰霾。